[随笔手札] 哥哥(全文)

第一章


  母亲听到我外出的声音就披衣赶了出来,她瘦小的身影皮鞭一样,另一种无声的缠笞。


  这么晚了你还去哪里?她拢住肩头的棉袄。


  不去哪里。疼得睡不着,出去走走。我往唇边抬了一下烟,仿佛攒向即将燃尽的土灶。


  还抽烟,她就要向前抽薪。我就偏了头说,止疼的,就抽一根。


  她或许还有别的话要说,但终究没说出来。只是又把眼中的凄楚摊了出来,涟漪一样兜住欲坠的夜色。北方的冬夜是一种暗冷,像眼底的黑。她就不敢动用感情似的小声咕哝道,那你别待太久。


  我就用背影跟她告别。她这几天就像颊侧的泪珠,总是处于一种随时准备坠落的状态。我还没有腾出精力跟她忏悔,颈背的鞭痕仍在滋滋地疼。开了锅似的,仿佛在熬让一个家庭慷慨赴死的毒。


  街上很静。冬夜清冷,人行走其中也跟着变得清澈起来。脚步响脆,仿佛被寒冷扳直了内部的纤维。只有路灯也还亮着,还有ATM。穿过这条街,隔岸就是麦田。农村慢慢就发育成城市,人民在经历一种撕扯般的青春期。夏树家就在这条街的尽头,父亲在小区给他买了房子,作为回报,他抱着他的新娘住进了里面。我没有再往前走,而是转身趟进了麦田间的小径,夜风渐吹熄我颈背的火。我凭借这些火照亮前面的路,确切说来,那不是路,是边界。夏树的面孔就是边界,而他的新娘——X,就是惩戒一切的海关了。


  夏华,母亲急匆匆地叫我,声音里的疑惑甚至掩盖了她的急迫。我从房间里探出完好无损的表情,用修葺一新的声音回复她,干啥?


  你嫂子,X,她不愿下车。她手里攥着小攮子(匕首),谁拖都不下来。人丹凤朝阳都吹了几场了,就是不下。急迫终于追上了疑惑。


  她说要你去跟她道歉才下,还说要发誓。她终于放出笼中的猛兽来,而我也确如其实被这句话给扑倒了。你哥不要人去叫你,两人都沤着呢,我这是偷偷才踅过来的。她几乎是咽着说完这些话,像是极不情愿吞下了什么东西。


  到街头的时候我看到我爹在堂前被供着一般坐着,夏树夹在X和我爹中间,像是同时被两只手给摁住的一颗棋子。人群喧闹着,并着不知是吹打了多少遍的丹凤朝阳,我知道我很快就会成为第三只摁着他的手。婚礼大董(司仪)把我领到车前,夏树一把推开我,你来干啥?他眼里的力道比手上的更大。我爹稳坐正厅,全然无视门外喧嚣的一切。等不到跪礼他是一步也不会离开太师椅的。


  你回去。夏树的声音连续在我耳边劈开,来自木质纤维的破裂声。大董他们拦住他。我敲了下玻璃,X摇下窗子。人群就静得只剩下眼神。


  你要怎么才肯下车?我突然觉得委屈。这绝不该出现的情绪。


  道歉,发誓,这两个词似乎在她唇边等候多时了。只等我来,就判决似的宣读。她盘了美丽的髻,婚纱洁白如一种正统。


  我对不起你。我想都没想就说出了。


  还有发誓呢?她收了下脚底的婚纱,像是没料到我这么坦白,或者说,这么死心。


  怎么发誓?我看准她的眼睛。我妈开始张罗唢呐,丹凤朝阳不能断,那些音符得垫满通向我爹太师椅的路。


  说你跟他从今以后不再有任何瓜葛。她突然有了跟我妈相同的表情,那种明明吐露却显出吞咽的表情。


  好,我从今以后不再跟他有任何瓜葛。我甚至觉得我应该把手抬起才够虔诚,像是加入某种绝不叛离的组织。


  跟谁?她像是提取了所有储蓄的勇气。唢呐声已经起了,但慵懒的不成调子。每个人都在等着夏家的好戏,他们时刻准备笑话正堂那个坐成权威的老头子。夏树冲着X大喊,X,你再闹我现在就让人把车开回你娘家。他叫她X,那是她的全名。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我跟X两个。我是从那一刻开始改称他夏树的。从此以后我只叫他夏树,绝无其他。夏树,我说。突然感觉被阳光晒化似的无力,我从今以后不再跟夏树有任何瓜葛,画押似的,我全招了。


  背后我听到车门打开的声音。唢呐凌厉了起来,湮灭一切既往不咎,仿佛下着一场活埋的大雪。夏树要抱着他的新娘去给正厅俯首了吧。我从人群内部走出,从此我只称呼你,以你清洁得毫无瓜葛的名字。


  “你怎么不叫华夏?”他那时调侃我的名字。


  “因为我是反着华夏来的。”我望向他,像在桥边驻足观望一朵云。


  “为什么是反着华夏来的?”他凑近我,鼻尖处有翘着足尖的光晕。


  “我跟你都在一起了。那还不是反着华夏来的么。”搂住他的脖子,我啃在了他的松软处。


  X并不是一个有心计的女人,她不会不知道不下花轿这种自拆牌坊的罪名。她的犯傻正如她指向自己的刀子,靠伤害自己到达一种安全。无力预谋的人也无力控制预谋,她绝对不会知道她的要挟带来了什么。正如她果真以为两年前父亲要她去县城照顾哥哥,不,照顾夏树,就是单纯地要她照顾夏树而已。


  正厅坐着的还是我爹,他还是猜到了。他对我的怀疑两年前就开始了,只不过最终的证实却是仰仗着X的伟力。母亲立在一侧,惊惶得像一盏不断闪烁的灯。堂前跪着我和夏树。我觉得好笑,昨天这里跪着的还是夏树和X。他们昨天跪着是行礼,而今夜我们跪着却是问罪了。中原一带,古板的家庭庭训仍是严格。母亲手里捂着牧羊鞭,像是伺候菩提老祖收妖的童子。这玩意儿曾在李连杰那版《少林寺》里出现过,软鞭,冷兵器的一种。别听着名字软和,细牛皮紧紧地绞制,一鞭下去,永久留痕。据说新加坡还有鞭刑,不过改换了浸水的竹板。鞭刑在古代和黥一样,都是戳下罪的印章,心里记不住,身上就永远给你昭示着。我爹病后就很少练功了,他从前是村里的拳师。鞭曾被当作暗器的一种,他把它奉在家里,是为处理一些暗处的事情么?


  四个人肚里都点了盏明灯,X不在场,否则她就是第五盏了。我爹先说话,意思是你们这对狗男男还有什么遗言要交代没有。夏树就说,事情都过去很久了,再说,我这不都已经结婚了。他对我父亲一向敬重,人最难违逆的是再造的恩情。我爹就把他叫上前去,龛前仍是跪下,他很自觉地把腰背挺直、目视祖庭。软鞭在空气中的走向是X,或者横写的8字,这样才能蓄势,鞭梢才会有响雷般的呼啸声。夏树的外衣早就除去,血痕立马涌现,像夜空静止的闪电。他睁大了眼睛,不发出一点声音。


  我爹就转向了我。记忆中我似乎还对他拧了一脸的笑,我没什么好说的,我跟他不一样,你打死我我也要跟男人在一起。最后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已经有呼啸声在我身上开裂了。


  我气血涌了上来,干脆闭了眼睛连龛都不看了,我冲着他喊,我就是喜欢男人,你打死我……第二鞭千钧一般落在了颈子上,砍头也不过这么疼吧。像是给硬灌了一瓶烈酒,声音就吭不出来了。母亲劝向我,拔开我爹连续花出的“畜生”二字,她摇我的肩膀,她的泪像我的血,认错啊,华子你认错啊,认个错你能死啊……


  夏树瞪着眼睛看着萎缩成半截孔壁的宗祠,身体僵硬成一种赎罪。


  我没有错,用尽所有气力声音也还是不亮。父亲把母亲坍塌似的推倒一侧,高高扬起的鞭子撩在后背,疼痛虫蚁一般从伤口处开始嗜咬全身。如果没记错,新加坡的鞭刑共五鞭。每行一次都要视犯人的承受情况而定,一般分五次执行完毕,除了鞭刑后要立即上药之外,每次之间的间隔要分几天到一周不等。


  她开始转向父亲,她嘶吼着,慌乱中去找手机,你再打我就报警。她扬着手机像擎着另一根鞭子。


  说你可知道羞耻?他喘道,汗滴比我大都多。我抬头看向他苍老的脸,鞭子呼啸在我们身上,他才是彻底的中招者吧。他在这场刑讯中什么都没得到,却失去得最多。


  我没什么羞耻好说。母亲几乎和他的鞭子同时扑到了我的身上,我最后看到的景象是夏树自始至终都没有转身。耳边似乎还有母亲的嘶喊,以及鞭梢的呼啸声。但我昏厥了过去,夏树背后的血痕像我身上绝难挣脱的锁链。我想他没有转身是对的。




第二章


  夏树是我大伯家的儿子。我七岁的时候他过继到我家,伯父伯母一场车祸中撒手西去。他大我五岁,那个夏天就要上初一。他被领来时妈妈把我的小手塞在他的手心,像一种缠绕又像一种弥合。我看到他冷得像冰的脸,我猜想他的泪水一定是大理石质的。


  妈妈拉我过来,与他隔着一个娃娃的距离。她蹲下理我的头发,叫哥哥。我就叫哥哥,顺从妈妈的用心,用一层透明的亲情绷带缠裹他的伤口。石榴明红,阳光透过榴叶细细筛下来,像他额际细碎的海。我感觉到他手心的微小握力,像是试图攥紧一把干沙。我就把娃娃塞给他,但他怎么都不接。这个孩子,他不信赖任何没有体温的东西。多年后我想,我叫夏华,他叫夏树,他们是有预谋的吧。


  记忆中我们跟其他兄弟并无二致。只是爸妈款他极好,即便犯错,也只是罚他去跪祠堂。而我则没有这么幸运了,虽然体虚多病,但仍没摆脱以各种菜式吃皮带的罚。夏树稚气脱落得早,是因为人生太早遭遇秋天的缘故么?十几岁的孩子大概用俊毅稍显笔重,但我却不愿用橡皮涂改。他的眉毛是能看出氤氲的青来的,只是并不发散。他话不多,和我植物般的安静不同,他是一种黑夜般的沉静。


  他也带我出去野炊过吧,或者也踏青。之前的记忆太显潦草,我人生的重心还未滑落到在他眉心的转折。他只是喜欢牵我的手,攥得很饱满,仿佛在孕育一颗果实。十三岁我上初二,彼时他都高三了。我看他越发葱茏,浑身散发出一种男人的烘烤。我从《波斯少年》里学来一种比喻,巴勾鄂斯形容亚历山大“漂亮得像清晨一样”,那一刻我决心把这个比喻串戴在他的颈项。


  是那年暑假。夏夜,屋顶是我们最喜爱的地方。他看星空,我则在密叶之间逡巡。我们并排躺在屋顶,树影做恰到好处的遮掩,明暗在我们身体上像是被涂抹上去的颜料。他第一次跟我说很多话,他的忧愁,他的愿景。我偶尔会不懂他在说什么,就只是靠着他的臂膀,仿佛靠近也是理解的一种。我感觉他是一棵全新的树,而我之前一直都只是在树下捡拾些落叶花果之类,但那天我觉得我学会爬树了。


  我只想好好报答爸妈他们,他说。双眼落着月亮,然后找个彼此相爱的人了结残生就够了。


  唔,那找着没?我看他眼中的月亮。


  他笑,月亮在他眼中漾起波纹。他说话的时候不看我,他还小,要长大了才能给人做新娘。


  我就不再说话,那时的我看来,爱情是一种别人身上的反应,总难穿透我的皮肤。我就翻过身去,他的胳膊在我颈子下面轻轻颠簸了一下。


  他侧过身来,我感觉我的身边出现月亮之外的第二个光源。然后他俯身就啄了我一下。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侧手支颐就笑着说,你会接吻么?


  我竟突然忘了刚刚发生过什么。只是遵循年纪的懵懂,不会。


  那我教你。请问他这是在使坏么?


  我做男生,你做女生。他拎出挥舞的食指,提出条件。


  接吻也分男女么?我突然觉得很新鲜。


  分的,他简直是在狡猾了。


  那为什么我做女生?我要做男生。我也开始认真了起来。


  他就笑得像被风摇撼的树。半晌,他提出解决方案,咱们掰手腕,我让你两只手。眉眼半带着挑衅,被笑容撩得老高。


  你说的。我马上跃起身来,挥舞两只芹菜似的小胳臂,不准反悔。


  一触到他的手我就觉悟到刚刚那些话我是说给自己听的么?


  不疼吧,我伸出双手抵住他乌云般的大脑袋,突然局促了起来。


  没打针疼,他腆着脸说道。


  我看到他是那种干净得看不见欲望的男子。


  搂住我的脖子,他看着我眼中的闪烁命令道。


  我双手扣起他的脖子像绾系白绫,吻是一种绞刑么?


  气压突然变高。我感觉我像起了一层涟漪的湖面,在他的唇蜻蜓似的覆盖我的那刻。我塌陷在了他的怀里。内部突然有光亮流星一般划过,我伸出感觉触手摸摸案发现场,想看看塌陷的只是我的身体么?他的唇柔软如晨曦,鼻息在我上方盘旋如春日的鸟雀。不安分的舌头撬开我紧紧捂住的牙关,我看到他闭着眼睛,我回敬他一舌头,请问夏树你是在探寻什么呢?


  疼么?他微笑,撩起眉毛,棱角处似乎突然变圆。


  我感觉到他的手在我背后翻覆了一下。不疼,我说。眼睛转了一骨碌,我们还要比一次么?


  嗯,直到你学会为止。他仍旧掂出耍赖的表情。


  好吧,我心一横,我想我这一夜都休想学会了。


  事到如今我都喜欢那种不掺杂情欲的接吻。接吻就是接吻,他不是前奏,他本身就是爱的完整表达。夏树没待几天就又回去了,他没考好,在爸妈的各种威逼下回去复读。尽管在他看来,这又是额外的亏欠了。我没有去送他,心里升起的某种异样此刻正以雾霾的方式封锁着我。持久不散如一种流氓的天气。我不时想起他柔软的唇,云朵一样,可以在上面打滚吧。但我告诫自己我应该回到地面。


  他不久就写信过来。那时候手机用得都还少,言语还需以文字的形式寄存。揭开信封那一刻,文字开花,所有言语的味道都被眼睛嗅得分毫不差。信是一种凭证,是言语的一种契约。第一封信的末尾他问我:接吻学会了么?他自此写信有了一套规整,开头先问爸妈,然后是生活检讨。我被放在最后,像是一具迟迟不肯打开的匣子。


  我给他回,以某种欢喜的心情:还没熟,要等你回来勤加练习。那是一种暖热的欢喜,体内有某种液体涌动的感觉。话说我是那个时候开始学会俏皮的吧?


  高中在县城,他两个月回来一次。夏天还没走远,但夜露大,房顶已经睡不得了。我跟妈妈去车站接他,妈妈总是心疼他的瘦削,但我觉得那才是他的丰盈状态。他跟两个月前相比有些黯淡,我想他从清晨变成了傍晚。我觉得他不该是傍晚的,我开始盘算要怎样才能拨回他的时钟。


  睡前有过短暂的尴尬,我们都在忙着找些事情做,却又发现根本无事可做。细听得见空气中脑子搜索话题的忙碌感,和两种忙碌不期触碰造成的紧张。然后他就把灯给熄掉。好累啊,他说。请问他是在装蒜么列位看官?


  事实证明他不是。他睡得很沉,像一朵乌云。他体内似乎有着某种无法勘探的重量。我侧躺在他身侧,我在想过了这个夏天我就十四了。夏树有运动的习惯,初中时父亲就教过他洪拳和棍法。我的眼睛从他赤裸的脖子滑落,途经他辽阔的身躯,直至被他下身的峰峦挡住了视线。十四岁,半拉子的年纪,我的身体有一部分开始明朗了起来。


  我贴手在他胸前,他的心跳攥着我的手。我看着他的脸,淡玫瑰色的嘴唇,面容如洁白的浮雕。我想象着这具昂阔的身躯,只有这种彻底地直视才能让我无畏地想象。他的钟表在哪儿呢?心脏处的滴答总会因为某处的调节而变动吧,因此我需找到发条。而发条,真正的机械师从不会错过他不是么?褪除他近乎敞露的表壳,我拧动了他。心跳攥得我手疼,我就知道我找到他身体的机关了。


  他的整具躯体苏醒了起来,时间在我指间的调节中飞速倒退。发条又硬又烫,仿佛身体的一处锻打。我看到他的面容开始发出光亮,从中我擘分出那夜的月色。我凑到他耳际,你还没有跟我练习接吻呢?我几乎要咬到他的耳垂了。


  那你要从哪里吻起?他说话像透出晨曦。我知道,我们回到正确的时间了。而正确的时间,就该做些正确的事情不是么?


  夏树那年十九岁,我还没有准备好疼痛的时候他把我钉死在了他的发条上。而我则从此背负这永远的十字,躺在他细亚麻布般的怀抱中,并期待着次日天明的复活。


  之后的时日倒也飞快。等待在那个年纪成为爱情的等译词,他终究没有考取如意的大学,尽管很努力。我上高中那年,他外出打工。他觉得到了必须报答,或者偿还的时候了。最后一个夏天,我们不分昼夜地Z爱,仿佛幽禁地底四年的蝉。我怀抱他如握紧自己,我从未想过有什么能趁入我们缠绕的躯身。临行前,他回老家拜祭亡亲。我要跟他同去,他怎么都不肯。我一腔豪雨把他浇了个透,我以为他甚至不愿让我以爱人的身份出现在他已经亡故的父母面前。多年后他才坦白,他说那是他一年中唯一和父母独处的时间。对此他只想承担一个儿子的角色。我想是道德让我对我们关系的隐秘产生羞耻和质疑。但什么是道德呢?爱情中,我觉得两个人在一起就是道德。




第三章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夏树是绝对同性恋者。他对女人是一种彻底的绝缘,那是一种尊重的冷漠。对女人来说,他就是一片光鲜的沙漠。而我不同,我从没告诉过夏树我是泛性恋。我觉得爱就已经足够。如果没有遇见夏树,我可能不会发现自己体内的指男针。但我已经遇见了,我认为同性恋是一种可以选择的生活方式,他之前带给我的幸福和快乐都是真实可触的,我选择他只是选择了幸福的一种。而幸福,选择一种就会到达全部不是么?爱情这块铁,但凡两人心中都备有相同的磁石,又何必非得以性别作梗呢?


  夏树不在那两年里,我发生过几次浮光掠影的爱情。那或许是没有夏树填补的寂寞发出的渴求,又或者是我对自己另一种形式的探查。男的女的都有,泛性恋关注爱情中的人,而非关系中的性别。但他们就像一季的蝉,总在年假夏树回来时全部萎死。我想欲望是比爱情小的域限所在,欲望不包含爱情,爱情却涵盖欲望。我跟蝉们被欲望绑在一起,而夏树是一把锋利的刀刃,斩除我生命中一切不真实的东西,并让我的灵魂反复流血。


  爱情已经在我们身心得以实现,我进入了一种关系上的大同。自此我不再渴求其他,我想我们已臻至完美。


  高三那年夏树怎么也不愿外出。原因很简单,是因为爱情。他抱着我哭得像一个孩子,他说华子你知道我什么时候最想你么?我把他圈在我的胸前,感受他炙热的鼻息对我的烘焙。他说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才最想你,因为我知道我们要面对分离。最悲莫过生离别。我迷离着双眼吻他的眼角,我紧抱他仿佛要把他塞进我空无的躯身。留下吧,我的爱人。请留下来,请捍卫我们的纯粹和完整。


  夏树很顺利地在Y市找到了工作,他是典型的北方汉子,高大帅气,坚毅中带有一种朴素。我形容他是冰凌般的美丽。作为回报,他说我是冰雪般的聪明。他在离我们学校的不远处租房,学校虽然不允许外宿,但每周至少两次的约会式会面仍然让我们过上了共产主义般的“夫夫生活”。他带我去看电影,我们第一次看的片儿是《军官和少年》,电影院看这种同志文艺片的人很少,顶多也就是后排三两个腐女,角落几个火星似燃不起的Gay。夏树牵着我的手进去,他第一次在公共场合下牵我的手。我感觉我的心脏都在闭气、噤声,他一把把我搂过来,凑着我的耳朵咬出绵甜的话,爱是最不该羞耻的一种行为。然后那天我们就学会了巧克力的情侣式吃法,他去便利店买了一壳子德芙,我们学着《军官与少年》里的吃法以缠吻的方式感受爱情和巧克力的双重绵甜。他把我推倒,痞起一侧陡峭的微笑,他一边嚼巧克力一边拿住我的脖子,他眯起眼睛装狠,快告诉我你是不是用巧克力做成的?我把腿搭在他的肩上,用脚勾住他的后颈,我舔舐着唇侧的巧克力,我卖给他所有朦胧的眼神,你想知道么?你想知道为什么不自己来尝尝?


  周末我去夏树那里借床和男人的时候,他总会做我喜欢的菜,然后故意把不胜酒力的我给灌晕。他说他最喜欢我绵软无力的感觉,仿佛稍一用力就能钻进我的体内。我漂浮在这个男人的身上,感觉自己是一朵浮萍。而根要么在他的唇吻中,要么在他的手心里,要么就在他的发条上。甚至他身体的每一处,都有让我无限流连的理由。周末是他一周和我唯有的相处,他提起淫荡,他说淫荡只对自己爱的人才生效,而面对自己爱的人不淫荡是很难的。Z爱成为一件幽默的事情,我看他笨拙地模仿GV里的体位,就一脚把他踢下去,然后忍不住大笑起来。而他总是急于要跟我尝试新的招式,后来我们达成协议,有新的菜式就有新的体位,不然免谈。于是他的厨艺大有长进,而我的合欢术也开始彻夜无眠。


  只是我们都不提结婚的事情。有时候我想我们是涸辙里的鱼,享受着最后一丝湿润,谁都不提即将到来的干裂。那时候我开始跟他聊同志的话题,我读了很多这方面的书,从李银河到潘绥铭,从国外的酷儿理论到欧洲的同性恋书写。如果说选择夏树只需要爱情的话,那么选择同性恋这种生活方式需要的就不只是爱情了。除了爱情,还有真理。我知道中国大多数的同性恋者都会选择异性婚姻作为自己的伪装,他们从来不相信同志运动这种近乎造反的东西。他们只要忍受,没有要求。


  我躺在夏树怀里看《暧昧的历程》,我问他,如果天朝允许了同性婚姻,你会跟我结婚么?他笑,这不可能。我紧追不舍,我是说如果,如果呢。他把书阖上,要是那样,咱爹非砍了我,们不成。那就是不会咯,我背对着他。他把我抱回去,甚至也想把我的言语抱回去,华子,即使我跟你结不了婚,我这辈子也只爱你一个。他要的只是爱情,不是婚姻,我想。他们从不想平权,他们连自己的幸福都岌岌可危。


  我重演了夏树的命运,准备复读一年。那年我十九,而夏树都二十四的高危了。过年回家的时候妈妈向我抱怨,你知道你哥有跟谁谈着没?


  我一边洗碗一边在心里回答她,有啊,跟我呗。但这句话经我的口舌翻译出来就是,没有啊,我怎么知道,我跟他又不熟。


  她就很欢喜地拍了下手,说这就好了,你爸我们之前给他张罗几场相亲他都看不上,我们还以为他有了呢。她还凑到我跟前,眉眼舞动着某种欢喜,这次说的,管保他喜欢,人女孩子是……她显出要出口成章前的迟钝了,人女孩子是施朱太赤,施粉太白,增一分则长,短一分则矮。


  张罗几场相亲了?我爹他们倒不愧是武林中人啊,消息封锁挺严密,发暗器似的,不定一招就打死谁了。


  晚上夏树回来,领口有酒的栽赃。我没理他,洗脚水也没给他备上。他读出了我脸上的天气,就去把门锁起,对我一脸讪笑。


  怎么自己回来了,我嫂子呢?我刺儿他。


  他就去抓我的手,仍支起一边的脸讪笑着。我甩开他,放老实点儿,男男授受不亲。


  都是爸妈他们安排的,不去不行。他一下把我拉回他怀里,不去他们又该怀疑我们了。你知道咱爹今天给我说啥么?他用鼻子蹭我的侧颊。


  他说已经在小区那里给我买好房子了。


  我就转身推倒他,我仔细拧他的耳朵,那你说你喜欢女人么?


  夏树把手攀在我的双肩,他突然柔情了起来,他抚着我的鬓角,他说,像是先过滤了言语中的酒精,我只喜欢你。


  我想我的确是感知到了恐慌,因为谁都没有我知道我们这种关系的脆弱性。他很多时候就像昙花,绽放即凋零。


  夏树的生意做得很好。他也渐渐忙了,而我也要再一次面对万恶的高考。那年我爹大病了一场,母亲之后就把家里的店也给关了,自此悉心照料夏老爷子。生意的事绝非他一人能擅,我的恐慌从萌生就一直在生长,而我周遭的一切倒视之为己出,都端着一副血亲的面孔来行使抚养了。


  那年夏末,夏树终于从繁忙的工作中抽离出来,并决定带我去小小游玩一番。他有三个周没见我了,那天他穿着藏青色棉衬,人显得笔挺而柔和。我在操场的老地方等他,第五棵梧桐树下,他和树影难解难分。我们去野炊,顺着满是芦苇荡的潓河进入他与淮河的拧结处。是映天的碧,蒲苇散发出一种被阳光烤炙的暖香,行走其上仿佛摇首云端。我们选择了河口处的一块草甸,背后是毛时代遗留的一处废弃的桥闸,青砖红字,内部曲折狭深,幽暗仿佛古堡。比河水更有流动感的是草甸,有黄白的花点缀其间,是波浪式的跳跃。这一带是远郊,从来人迹罕至,夏树索性把衣服也除去,去河水中做一株光裸的芦苇。吃过烧烤已经是午后了,阳光像被捻暗的灯,渐显出流淌的情调来了。夏树在我耳后蹭着他的鼻子,他喜欢野性,自然而非文明才是床第,我知道他心里的咕嘟。我把所有的重量都放在了草甸上,陪他做另一株光裸的芦苇。夏树细腻而狂野,他喜欢我脖颈的缭绕,我则深陷他下身的驰骋。我们在草地上翻转,像是一处积多了雨水的沼泽,兀自腾挪起来。我感受他在我背后的杀伐,我的眼前树林如飞鸟的羽翼,天空蓝的像被风纺织的天鹅绒。我觉得夏树是我身后的一条河,贯穿我的身体,犹如幼发拉底贯穿美索不达米亚平原。


  夏树夏树,如果爱我,不仅用你的肉体灌溉我,也用你的灵魂贯穿我。


  夏树夏树,抚着你的短发,万籁俱寂中你我如两束光辉。草甸之上,你我这最初的野合,与我们身下的草、河中的蒲苇、远处树林的快乐是同一种快乐,同一种道理吧。


  夏树夏树,所有你用你肉体撕裂我的,我都用我的灵魂缝合你。


  再然后夏树的店里就又多了一个“帮忙的”,我认识这个人,她受我父母之命前来,是为照顾夏树和他的生活。有些事情考虑只会败露底细,不想反倒是一种陶醉。X家在市里,我爹的原话是“你只要有时间就往他那多跑跑”。怕什么呢?怕桥闸还是草甸?怕潓河还是芦苇?我十九岁了,我不只是夏树的男孩了,我还长成了自己的男人。而夏树,我把他的头摁在我的胸前,能决定的我们做到最好,不能决定的我们就全盘接受吧。


  秋天又到了,Y市的梧桐向来都是把枯叶披挂在身上。路灯晕在梧桐的破碎里,陪我看过两年的夏树,入秋了。那天是他生日,他越发地繁忙了,不知X来了之后他是否有所松闲。倘若如此,那夏树是谁的,我并不介意。西点厅里买了他最爱的巧克力蛋糕,我想今夜我的军官最需要一枚少年。楼上灯亮着,又在忙着清货、销账?悄无声息地拧开门锁,我和我的惊喜需要做到杀人于无声无形。然而就有说话声坠落下来,正好砸在我的耳际,是X和他。X在哭,她一向温柔若缎,如何今日流出粗暴的眼泪,是要学青蛇放水么?


  你承认你是同性恋吧!她哭着冲他喊。


  我跟华子不是你想的那样,这个男人辩解,这个我当时以为还是我的男人辩解。


  我想这句话算不上是合格的解释吧。果然他又出招,你给我半年时间,这半年我们先假装分手。我跟华子把事儿清了就跟你结婚。


  一旦被触发,情感是最凛烈的物质。我当即就哭了出来,在意识之前。蛋糕轰然落地如我的泪水。有那么一刻我突然没了奔逃的方向,慌乱中四顾,我看到仿若空气的门缝。我逃了出去,那一刻我突然知道了两个词语,一个叫一无所有,一个叫背叛。


  我整整一个月没有见他。那一个月我想很多,比如他果真喜欢女生,比如他爱我但不能跟我在一起。或者不敢。成为性少数群体并不具备道德意义,而选择这种生活才是真正的价值难题。我想勇气是一种成熟的理性,懦弱也同此。校园里的梧桐全部黄落的时候我又去了操场,周六,第五个梧桐。我知道那儿有人等我,不是要清么?我在等待一场关系的扫除。


  他在抽烟,摩托在不远处被夜色浸润着。秋露重,我直接坐在后座上,戴上头盔。以前他每周都会在这里等我,后来忙,改为两周一次。再后来每况愈下,如今是一月了吧。他从石级上下来,烟拧灭在一侧花池里。轻轻发动,我们夜色一般轻驰。我与他,是早就超越了言语的。甚至眼神也无需互换,我们都有两颗心脏,生命在我们之间是一种黏合。


  解释甚至都是多余的,他要报答我家对他的养育之嗯,他要维护我们家族的名声。想开就好了,谁都不怪,正如现在我骑在他的身上,他的呼吸从底下盘旋而来。他喜欢我背对着他,或许是这样他更能持久的缘故。但我喜欢骑坐在他身上,我试图让我的灵魂也参与身体的扭动,我心中没有芥蒂,有我也不去管它。我只要我身下的这个男人,他记住我现在的面容,我为他而痴醉的面容和身体,以及灵魂。我是他的倒影么?为什么你也跌落其中?


  顺利去南方上大学。他跟妈妈去车站送我,妈妈又是哭又是笑,而他则不动声色。火车刚刚开动,时间和景色拦不住地后退。我看到他和妈妈在月台的站立,该得到的尚未得到,该失去的已经失去。几分钟后受到短信一条,手机是他送我的,这条短信也是除了10086外我收到的第一封短信。信很简洁,就五个字:我们分手吧。只是可惜不再是手写的了,倘若如此,我还可以在下面添上“去你妈的”。我妈不也是他妈么?突然醒悟,原来这才是我们最可悲的地方。


  如果来生再遇到,你说你是做我的哥哥好呢,还是不做好?我没有再想这个两难的问题,安静地流泪,时间你是前进的火车呢还是后退的景色?




第四章


  后来我想是不是同志圈中有这样一种爱情?爱他,就和别的女人结婚。说实话我觉得所有的爱情中,这是最傻逼的那种。我把这句话写在我在T网站的个性签名上,然后就有个叫“飞鸟无痕”的网友给我留言,他说所谓傻逼就是那些你不知道他们痛苦的人。


  我还是转到了夏树小区的房下,灯没亮,只有月亮在西天的冷风中叫苦连天。我想起一句流传得近乎荒淫的话:不要见,不要贱。我想什么是贱,贱通常在爱情中有两种体现,一是最先爱上,二是最后放开。我想我若非春归总占得先,就是频回首惹那青山断。挑了一处背风的位置,能看见月亮和窗户,我燃起又一支烟。


  在南方读大学这半年我失去了一种凭证,一种感情的凭证。当你无法同这个世界发生感情时,那么你实际上是处于一种空无,一种存在的空无。我想我还是爱夏树,怎么能不爱呢?爱从来是一种无法靠理智战胜的东西,理智不过是一种潦草的遮掩,而且破破烂烂,一戳即破。放假我拖延了半月才回家,夏树到车站接我的时候顺便也告诉我婚期。他是一种迎接么?婚期是一种驱逐吧?照例坐他的摩托回去,希望别有太多记忆的灰尘层生其上,以免迷了双眼还被人笑话“贱人就是矫情”。扣住他的双肩,我想从我的胸膛到他的肩背之间这再难弥合的距离就是爱情之不可能吧。他没有说话,我看到他没戴耳罩,冬天的时候,我的双手就是他的耳罩。我没有覆上去,风陡了起来。


  母亲炖了续断乌鸡,夏老爷子依旧在堂中稳坐,像是活着的先祖。我很少提到父亲,他不喜欢孱弱苍白的男孩子,一种湿嗒嗒的性格,他觉得火的灵魂、干燥的灵魂才能保证其纯正性。他从未教我学过功夫,但夏树给了他足够的弥补,当然,也给了他足够的损缺。照例喝酒,夏树在父亲面前深谙克制之道。饭毕我帮母亲收拾碗筷,他在门前斜倚着,像一抹找不到家的余辉。毕竟是夜了,他就笑将着对妈妈说,妈你闲去吧,我跟华子收拾就好了。


  不管怎样,余辉都不该出现在黑夜中的。除非那是黎明。


  再后来我就夺门而去,我收敛了所有的情绪像提着下坠的衣衫。匆匆上楼母亲都未察觉我的异样,我听到夏树落叶般的脚步声。我该庆幸还是悲哀呢?他的脚步不是在向我走来。


  房间的格局并无甚变化,但是夏树已经不住这里了。我频频陷入两难的境地,有他即危险,没他却空无。未几妈妈来敲门,问夏树没在这里吧?我回她没。却突然陷入一种不义的不安,竟连母亲也开始怀疑并阻绝我们么?这些年我百思不得其解处就是父亲他们凭什么怀疑我们,后来的后来,母亲含泪如体内遭遇冷秋,她说儿子喜欢一个人,母亲不会不知道。更何况还是两个儿子。女人的直觉和母爱?她还说这世间最难遮掩的一是情人间的对视,一是母子间的垂询。我想我们终究在劫难逃。


  夏树终于在我回来第三天时不知从何处喝得酩酊大醉。花苑离这里尚有一段路要走,看夏树这枯枝败叶的,父亲他们虽不情愿但也无奈,夏树得以再次留宿这个他主动脱离的蜕。我帮他脱衣服的时候他突然反身抱住我,擒拿里常见的招式,爱情里需要用这招么?或者爱情不再时才用?他在我肩窝处咕哝,先笑,不这样我就不能留下来。短暂的迷茫,失去方向感失去重心,一种极易被歹徒制服的状态。夏树你是爱情中的歹徒么?至少也是无赖吧。They have branded us enough,outlaw of love,Adam Lambert曾如是唱到。


  我把他放平,继续给他脱鞋子。他如果装醉,我爹一定会看出来的。关了灯,我圈住他的脖子。他早就睡着了,但我知道他很快就会醒来。他需要争取在天明之前的时间把还没做的事给做完,爱情到了最后,越发有一种安排后事的腐败气味。我今夜决定放弃任何抵抗,不散的鬼魂都有冤情吧。


  约摸凌晨三点半他醒来,如果失眠的话,这通常是我的临界点。我看到他睁开了眼睛,他侧身过来脱我的衣服,我没有反抗。他酒气熏天地以嗜咬的方式吻我,我没有反抗。他不用任何辅助就试图进入,我没有反抗。我的身体被疼痛弯曲成了一种悲恸,他在我背后喘得像是一阵风暴,他的眼泪落在我裸露的背上,打了穿心钉般的疼痛。夏树夏树你告诉我,为何你今夜如此悲伤?一种自杀式的撞击,他把我当作一面墙了么,这个愤怒的Y物。我尽量配合却发现他全无章法,他是打算把这半年的亏欠一次清算么?突然平息时他轰然倒塌,他一夜的建筑全部压在我身上。我像是置身震后的瓦砾中,夏树夏树你告诉我,为何你要我今夜如此疼痛?


  他渐渐睡去,而我含泪拥抱他像用马革包裹一具尸体。


  是第几支了?我不知道。我又看了一眼他的窗子和月亮,月亮这扇窗子里也住着一个悲伤的人么?起身时又被疼痛蜇了一下,夜深了,我想起母亲喊我夏华的声音。“'你怎么不叫华夏?'他那时调侃我的名字。'因为我是反着华夏来的。'我望向他,像在桥边驻足观望一朵云。'为什么是反着华夏来的?'他凑近我,鼻尖处有翘着足尖的光晕。'我跟你都在一起了。那还不是反着华夏来的么。'搂住他的脖子,我啃在了他的松软处。”我怎么又想起这个,给自己喊冤么?


  回去时星月不做任何提醒。街上有父女二人在放云灯,灯光红黄,像一只肥圆的月亮。我在转角处驻足观望,小女儿总免不了要许愿。天空中两盏灯,但是哪盏会满足她呢?只是她父亲一旁安静地作陪,仿佛不忍心打断这哪怕是小孩子的情感和仪式。转过角就到家了,门虚掩着,都这个点儿了还有人拜访?觑着头往门里看,厅堂的灯火又被放出来了,饿兽一般辉煌着。怎么,夏老爷子又要审讯谁了么?


  我看到母亲仍在一旁垂立,目光稍移是父亲在太师椅上牌位一般的坐姿。而地上给跪下的,竟然又是夏树。我悄悄潜进了院子。


  你敢要挟我,父亲赫然起身,对着面前的夏树挥拳似的说道。母亲冲前拦住他,不行,话没说清楚前谁都不能离开。她今日倒是很磅礴。


  还要怎么清楚?父亲转向母亲,他要跟我交易。继而他又冲着夏树喊道,我是你爹,你给我交易?!夏华有事情要他自己来跟我说,谁都不能插手。


  竟还有我的份额?惊诧中我突然想起一年前的情形,一向自诩通透的我难道非得以这种形式才有资格获知事情的真相么?


  没错,这是交易。灯光透过夏树,我仿佛看到他前夜的疤。我结婚的目的很简单,一是报答你们对我的养育之嗯,我跟夏华喜欢的都是男人,但您肯定不会同意夏家绝后。


  话都挑明到这种地步了么?我突然觉得这个家里我才是真正的蛮族。


  我知道爸你很久之前就怀疑我们,为了打消你的怀疑,特别是对华子的怀疑我必须得结婚。夏华继续说道,我很早就告诉自己我们两人只能有一个能选择自己的生活,剩下那个,一定要对家里做出交待。华子还小,要上大学,他的人生会很精彩。爸你不要限制他,爱不是强制给予,而是允许选择。他的声音愈发沉顿,仿佛说话是从很深的井里汲水。


  那我如果不呢?我爹背对着灯光的影子抖粟了一下。


  如果不,夏树低着头,如果不那爸您就不要怪罪儿子不孝了。如果不我现在就告诉X我根本就不是什么双性恋,我只喜欢男人。如果不,您不是要赶他出门么?那我现在就带着华子远走高飞。


  我妈已经拉不住夏老爷子了,他重心下移,胳膊上抬至肩,一个摆腿夏树就被踢翻在地。母亲冲上去抱着夏树,她咆哮了起来,被引燃的母性么?除了打人你还会干什么?她转而又低头嘤嘤地哭,她说你怎么就不能懂他们呢……


  夏树马上又跪得笔直,我只感觉到我的皮肤在一寸寸被揭开。他继续说道,本来事儿都挺好,一切都会瞒混过关,只是没料到X会闹这么一折。反正前天你也知道了,我知道接下来你肯定会断华子的学费,然后逼他喜欢女人。我求你别这么干。稍稍停顿,夏树终于又哽咽着说,您千万别这么做,你让他去过他想过的生活。要是您一意孤行,那我跟X离婚,我养着他。到时候别说夏家绝后,就是俩儿子你一个也得不到。


  三人构成的沉默,加上我四人,每人固守一角编织出绝对的沉默,在我们之间摇曳着。


  您允许了,我自此不提这事。你该抱孙儿抱孙儿,该当你的响头继续当你的响头。也就是说你没有任何损失。我仿佛又看到他侧颊的泪,我的背后有他那夜彻底的崩塌。就是为了这个么夏树?


  这个买卖您做不做?夏树揩了一下侧颊的血。


  父亲沉默了,今夜他注定败北。而败北,不可以是最大的胜利么?


  您要是觉得我不孝,我再让您抽几鞭子。他双手扶住大腿,已然把头垂了下去。


  不能,母亲护住他。夏邑安,她叫我父亲的大名,你不做我做。赢了我是成全了华子,输了我是成全了小树。都是我儿子,我不亏。门外的我又一次被泪水灌成了沼泽,我觉得这是我母亲这大半辈子说过最好的话。


  抱着梁柱我落泪如被锻打的焦铁。我一直以为夏树与我分手是因为他的怯懦,而那分明是对我的成全。而且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双性恋,那他以后要怎么办!“所谓傻逼就是那些你不知道他们痛苦的人。”他承担了所有的义务,只为为我争取一个选择的权利,为此他还背负不孝的罪名,而那恰恰是他一直最珍重的东西啊。正厅里的沉默突然断了根线,夏树被母亲扶着站了起来。父亲在灯下一言不发,瞬间他如垂垂老矣的将军。母亲把耳侧的花白拢向脑后,她伸手去敷夏树血污的面颊。


  然后我就抬脚走进了正厅。是以爱情的名义么?还是亲情主使了我的双脚?眼前的一切都被我的泪水过滤,干净而美好。我对母亲和夏树微笑,我看到父亲这辈子最深沉的缄默。越靠近夏树眼泪越是滂沱,我得用什么止止泪才是。我抱住夏树,我叫他哥,哥这个字我本来是用来包扎眼泪的,怎么反倒是他才引发今夜彻底的洪水呢。我抱住他,哥你感受我体内的血和水。夏树啊夏树快想个法子让我别流泪了好么?讲个笑话怎样?吻呢?还有妈妈,抱着夏树我就能开出夏花吧?你们当时就是这么想的吧?爸爸那里不该是一处坍塌的,我们要去抱抱他么?夏树夏树你快也别哭了,妈妈老了,爸爸老了,我们要撑起这个家。

回复  公孙木


    终究还是悲凉的
liunajiyin101 发表于 2014-7-24 19:41



    习惯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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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亲情重~
Breeze-annie 发表于 2014-7-24 17:39



    希望你们能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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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1# 公孙木


    终究还是悲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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