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我从未听说过“下处”这个词,所以,第二天晚上,姑姑把针线盒掉在前厅地
上,要我帮忙拣起来的时候,我就问她:
   “姑姑,什么叫作下处?”
   姑姑不回答,继续在绕一团线。
   “姑姑”?我又问。
   “这种地方也许初桃最后要住进去的,假如她得报应的话。”她说。
   看来她不想再多解释,我也只好问到这里为止。
   我的问题当然没有得到回答。不过,我估摸着夏子一定比我更受罪。我开始设
想下次有了机会怎样偷偷跑到宫川町这个地方去。不幸的是,因为毁了真美羽的和
服,我受到惩罚,五十天内不许我离开艺妓馆。只有南瓜陪伴我,我才能去上学,
不过已经不让我上街办事情了。我估计只要我想做出点什么事情来,我随时都有被
赶出去的可能,当然最好不要做什么傻事。首先,我不知道怎样找到辰义的家。更
糟的事,一旦发现我逃跑了,别府先生或别的什么人一定会来找我。几个月前,隔
壁一家艺妓馆有个年轻姑娘逃走了,第二天早晨就被抓了回来。接下来连续几天,
姑娘被打得哭爹喊娘,听起来非常恐怖。有时我不得不双手捂住耳朵。
   我看没有办法了,只好等五十天的监禁结束。同时,我努力想办法去报复初桃
同奶奶对我的残忍行为。对初桃,我在打扫院子台阶上发现鸽粪时就把它们扫起来,
掺进她的面霜中去。面霜中已掺着夜莺粪,所以,再加点鸽粪也许没有什么害处,
但我有了满足感。对奶奶,我用擦马桶的布缠在她睡袍里,我非常高兴看到她嗅嗅
睡袍似乎困惑不解的样子。不久,我又发现厨娘也因为和服事件自作主张来惩罚我,
把我每两个月才吃上一份鱼干的份额取消了。我还没有想出报复她的办法,直到有
一天我见她拿着一个木槌去追赶一只往走廊跑去的老鼠。原来她比猫更仇视老鼠。
所以我把主屋地基空层的老鼠屎扫出来,撒到厨房地上哪儿都是。甚至有一天我拿
一只筷子在米袋底上戳一个洞,这样,她就得把厨里的东西通统翻出来,看看有没
有老鼠的痕迹。
   XXX
   一天夜里我正在等初桃回家,听到了电话铃响,一会儿容子出来跑到楼上去。
她下楼来,抱着初桃的三弦琴,琴是拆卸开来搁在漆盒子里的。
   ‘称得把这只盒子送到水城茶馆去”。她对我说。“初桃打赌输了,要罚她弹
一曲三弦。我不知道她有什么想法,不过她不想用茶馆里准备的三弦琴。我看她是
在拖延,她已经几年不弹三弦了”。
   容子可能不知道不许我出艺妓馆的规定,这倒也不奇怪。她是不许离女仆房子
一步的,为的是不漏接一个重要的电话,而目‘她也不干涉艺妓馆的生活。她穿上
和服外衣准备下班回家,我从她手中接过来三弦琴。她告诉我怎么走到水城茶馆,
我在门口套上鞋子,神经紧张,生怕有人出来制止我。女仆们、南瓜,以及三个老
太太,都睡熟了,容子马上就要出门了。看来寻找姐姐的机会终于来到。
   我听到了响雷声,空气中已可闻到雨味,所以我急急忙忙地走着,一群群的男
人和艺妓从我身边擦过。有些人用诧异的眼光看看我,因为在那个时代,祗园地区
都雇用成年的男人女人充当送三弦琴的人。他(她)们的岁数都比较大,从来没有
小孩干这种差事的。如果从我身边过去的人当中有人以为我是偷三弦琴的,那并不
奇怪。
   我到了水城茶馆,雨开始下开了。前门这么华丽,我怕踩脏了。门口挂的小帘
子的后边,是涂上柔和的橙黄色的墙壁,四周有鸟木制成的框边。一道光滑石径引
向一只大花瓶,其中插着弯弯曲曲的械树枝,枝上满是明亮的已染红的霜叶。最后,
我鼓起勇气,掀开帘子走了进去。花瓶旁边,有一条通向一边的宽阔通道,是由粗
糙的花岗石铺砌而成的。美得使我吃惊的,还不是茶馆的门口,而是通向门口的市
道。茶馆极其雅致——自然理应如此,因为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的全日本最高级的茶
馆之一。你知道,茶馆不是为喝茶的,是艺妓们侍候男人的地方。
   



   我一踏上人门口,门就为我打开了。一个年轻的女仆跪在门的内侧略升高的地
板上注视着我;她一定是听到了我的木展踏在石径上的得得声。她穿着一件美丽的
深蓝色和服,上面有些简单的灰色图案。一年前我就会把她当作这样一座华宅的女
主人,现在来到祗园已经好几个月了,我立刻从她的和服认出来(尽管比养老町人
们的服装已华美得多),女主人或艺妓是不会穿着这么朴素的。当然,还有她的发
式也平平常常。当然,她还是比我华丽得多,所以她看我的时候带几分自满。
   “到后面去”,她说。
   “初桃要求——”
   “到后面去”!她再说一遍,不等我说话就把大门关上了。
   雨下大了,我只有跑。沿着茶馆有一条狭狭的小道。等我跑到后门,门就打开,
那个女仆已经跪在那里了。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把我抱着的三弦盒子接了过去。
   “小姐”,我说“我能不能问一下?……你能不能告诉我,宫川町在什么地方”?
   “你为什么要到这个地方去”?
   “有点东西要取回来”。
   她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告诉我沿着一条小河走,经过南伊豆戏院,就是宫
川町了。
   我决定站在茶馆屋檐下把雨躲过去。我站在那里东张西望,发现从我身旁的石
板栅栏缝中可以看到建筑物的一翼。我把眼睛贴上去,看到花园那头有一扇玻璃窗。
看到屋子里铺满舒适的榻榻米,沉浸在橙黄色的灯光中,一群男人和艺妓围坐在一
张桌子四周,桌上散乱地放着一杯杯的清酒和啤酒。初桃就在其中;有一个眯细眼
的老头看来正在讲着什么故事。初桃像是很开心,但她并不在听老头讲故事,而把
目光集中在一个背向着我的另一个艺妓身上。我记得我曾同田中先生的女儿久仁子
偷看一间茶馆,我在死去的父亲的亲人的坟前有过的那种感觉——似乎大地要把我
也拉下去,现在又有了这样的沉重的感觉。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些想法,甩都甩不
掉。我从栅栏那里退回来,坐到了台阶上,开始哭起来。我不能不想到田中先生。
他把我们从父母亲身边带走,把我卖掉去当奴隶,把我姐姐卖到更糟的地方去。我
还把他当作好人。我还以为他受过教育,很有知识。我怎么那么笨?我再也不回养
老町去了。要是再回去,也只是对田中先生说我有多恨他。
   等我站起来,用湿衣服擦擦眼泪,雨已经停下来,成了薄雾。小道上铺的石块
因路灯的照射,闪出亮光。我穿过祗园的富永町大街,走到有大瓦顶的南伊豆戏院,
使我想起那天别府先生把夏子同我从车站带出来,我还以为这就是皇宫。水城茶馆
的女仆告诉我沿着河过了南伊豆戏院再走,可是这条河到了南伊豆戏院就打住了。
所以我转到南伊豆戏院后面的街上去。过了几个街区,我走到的这个地方空旷无人,
连街灯也没有。我当时不知道,街上空空主要是因为经济大萧条;从前宫川町比祗
园还热闹。那天夜里在我看来这是个很悲惨的地方,我还以为一直是这样子的。一
家家的木门同祗园差不多,但是这里没有树木,没有可爱的白川溪,没有漂亮的门
道。唯一的光亮来自门口的电灯,灯下一些老太太坐在凳子上,常有两三名我以为
是艺妓的女人站在她们旁边的街道上。这些女人穿着近似艺妓穿的和服,戴着类似
的发饰,不过饰带的结在前面而不在后面。我从前从没见到过也不懂什么意思,而
这是妓女的记号。要是一个女人整夜都要一会儿解饰带、一会儿系饰带,那么在背
后系结就太麻烦了。
   在一位妇女的帮助下,我在一条死胡同里找到了辰义家,此外另有三家人家。
这四家的门口都有招牌。我形容不出来,当我见到“辰义”这个名牌时是什么样的
心清,不过我可以说我的身体内部像是到处都在轧轧作响,似乎快要爆炸开了。辰
义家的门口有个老妇人坐在凳子上,同对过一个年轻得多也坐在凳子上的女人谈讲
着——主要是老妇人在不停地讲着。她的身子往后倾,靠在门框上,身上一件灰色
的布袍半敞开着,一双穿着木展的脚往前伸着。这种木展是用稻草粗糙地编织起来
的,你也许在养老町见过,同初桃穿的上漆的木展完全不同。更怪的是老太太的脚
是光着的,而不是穿着光滑的丝绸布袜。她把一双脚指不整的光脚伸出去,像是以
此为荣,希望让人注目似地。
   “再有三个星期就行了,你知道吧,我是不回来了”,老妇人正在说。”女主
人认为我会回来,我是不会回来的。我的儿媳妇会照顾我的,你知道吧。她人不聪
明,可是做事情麻利。你见过她吗”?
   “要是见过也记不起来了”。对过的年轻妇女说,“有个小姑娘等着同你讲话。
你没看见吗”?
   这会儿,老妇人才头一次见到我。她什么也没有说,只点了点头表示她在听着。
   “对不起,夫人”,我说,“您知道一个叫夏子的姑娘吗”?
   “我们这里没有叫夏子的”,她说。
   这使我十分震惊,不知如何说好。此时,老妇人突然很警觉,因为有个男人从
我身旁走过,走向大门。她站起身来,侧身让男人通过,双手扶膝,数次向男人鞠
躬,口称“欢迎”,“欢迎”!男人进了门,老妇人仍坐回到凳子上去,仍然双脚
往前伸去。
   “你怎么还在这里”?老妇人问我。“我告诉你了,这里没有夏子”。
   “不,你这里有的。”路对面的年轻女人说,”你的幸男,我记得她从前的名
字就是夏子。”
   “那倒也可能”,老妇人回答说,“可是对这个姑娘来说,我们这里没有叫夏
子的。我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我不懂她这句话的意思。年轻女人咕咕哝哝地说,我身上大概连一仙钱都没有。
她说对了。那个时代,还作兴用一仙钱——一元钱的百分之一——尽管一仙钱连一
只空杯子也买不来。从我来到京都,身上没有一分钱。让我上街买东西,我只请店
家记上仁田艺妓馆的帐。
   “如果你要钱”,我说,“夏子会还你的”。
   “她为什么会替你还钱”?
   “我是她的妹妹”。
   她招手让我靠近她,我到了她身边,她用双臂把我前后转了个身。
   “瞧瞧这个小姑娘”,她对路对面的年轻女人说,“她像是幸男的妹妹吗?要
是幸男像她,我们的生意就兴旺了!你说谎,一点不错”!她说着就把我往路上推。
   我应当承认,我被吓坏了。不过我还有胆量。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当然不
会因为这个老妇人不相信我就罢休了。所以我转过身来向老妇人一鞠躬,对她说:
“对不起,夫人,可是我没有说谎。幸男是我姐姐。要是您宽宏大量去告诉她,千
代在这里,她会给您钱的,多少都可以”。
   一定是这句话说对了,老妇人对着对街的女人说:“你替我走一趟吧。今晚你
不忙。再说,我的脖子不舒服。我留在这里,看住这个小女孩”。
   年轻女人站起身来,走进展义宅中。我听见她上楼的声音。最后她下楼来说:
   “幸男有个客人。等他完了事,会有人对她说让她下来的”。
   老妇人把我送到大门另一边较远的地方,让我蹲下,不让人看见。我不知道过
了多久,不过我越来越担心艺妓馆里会有人发现我不在了。我当然有走开的借口,
可妈妈照样会向我发火的,不过我没有借口在外住宿。最后,一个男人走了出来,
牙缝里叼着根牙签。老妇人站起来向她鞠躬,感谢他的光临。接着,我听到了自来
京都以后最好听的声音。
   “你找我,夫人”?
   是夏子的声音。
   我跳了起来,奔到她身旁。她的皮肤有些苍白,几乎是灰色——也许因为她穿
的和服是灰黄色与红色。她的嘴上涂着鲜亮的口红同妈妈的一样。她的腰带系在前
面,正像我来这里在路上看到的妇女一样。我见到了她总算松了口气。我是这么激
动,几乎不能制止自己扑到她的怀里去。夏子喊了一声,又赶紧用手捂住嘴。
   “女主人会生气的”,老妇人说。
   “我马上回来”,夏子对她说,又进了辰义宅中去了。过一两分钟,她回来了,
扔了几个钱币到老妇人手中,老妇人让她把我带进一楼的一面空屋去。
   “你要是听见我咳一声,”她说,“那就是女主人来了。快去吧”。
   我跟着夏子走进辰义宅的幽暗的前厅。光线不是黄色而是棕黄色的,空气里有
股汗味。楼梯下面有个拉门,已经脱出滑轨了。夏子把它拽开,在我们进去后又费
劲把它关上。我们就站在这间只有一扇窗子的小屋中,窗户是糊纸的。窗外进来的
光线足够我看清夏子的轮廊,但看不清她的面孔。
   “喔,千代”,她说着就伸出两手抓她自己的脸。或者说,我以为是抓她自己
的脸,因为我看不清楚。过了一会儿我才明白她是在哭泣。
   “我真难过,夏子”!我对她说,“这都是我的错”。
   不知怎么地,我俩在黑暗中互相对望着,过了一会儿才搂抱到一起。我发现我
首先感到的是她瘦得那么厉害。她抚摸着我的头发,使我想到母亲,不由得泪水贮
满了眼眶。
   “安静点,小千代”,她向我耳语着。她的脸同我的脸挨得这么近,她说起话
来有一股刺鼻的气味。“要是女主人发现你跑出来跑到了我这里,我就要挨打的。
为什么你现在才来”?
   “哦,夏子,真对不起!我知道你来过我的艺妓馆……”
   “几个月以前了”。
   “那边跟你说话的那个女人是个妖怪。她过了好久才传给我口信”。
   “我一定要逃跑,千代。我再也不能在这种地方呆下去了”。
   “我要同你一起走”!
   “我在楼上榻榻米下面藏着一张火车时刻表。我有机会就偷钱。我有足够的钱
打发岸野太太。女孩子逃跑了,她就会挨打。除非我先给她钱,否则她是不会放我
走的”。
   “岸野太太——她是谁”?
   “就是在大门口的那个老太太。她要走了。我不知道谁来替她。我不能再等了。
这真是个可怕的地方。决不要在这种地方呆下去,千代!你最好走吧。女主人说不
定什么时候就会来的”。
   ‘等等,你打算哪天逃跑”?
   “在那个角落里等着,别说话。我得上楼去”。
   我照她说的做。她走了之后,我听见大门口那个老太太又在迎接一个男人,接
着楼梯上响起这个男人的重重的脚步声,就在我头顶上。很快,什么人急匆匆下楼
来,拉门滑开了。我慌了神,幸好正是夏子。她脸色苍白。
   “星期二。我们逃跑。星期二夜里,从今天起还有五天。我要上楼去了,千代。
一个男人来找我了”。
   “等等,夏子。我们在哪里见面?什么时间”?
   “我不知道……半夜里一点钟。不过我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见面”。
   我提议在南伊豆戏院附近见面,不过夏子认为在这个地方太容易被人发现了。
我们说好就在河对面见面。
   “我现在必须走了”,她说。
   “可是,夏子……要是我走不开呢?要是我们见不了面呢”?
   “就到那儿去,千代!我只有一次机会。我已经等够了。你现在必须在女主人
来到之前走开。要是她速到了你,我再也没法逃走了”。
   我有多少话要对她说,可是她把我带到楼梯口,把我们身后的门拉上,我目送
她上了楼,忽然,那个老妇人从门口进来一把拉住我的手臂把我拖了出去。
   XXX
   我从宫川町跑回来,幸亏平安地回到了艺妓馆。我悄悄进去,在光线黯淡的前
厅跪下,用衣袖擦了擦额头和脖颈的汗,尽量把呼吸平息下来。我总算回来了,可
还得当心不被发觉。这时我见到女仆房间的房门敞开一条缝,刚够伸进一只胳膊,
我觉得浑身发冷。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况。除非是夏天,否则房门都是关紧的。我正
瞧着的时候,听到屋里有一阵窸窣声。我希望是只老鼠,可不是老鼠,是初桃同她
的男朋友弄出来的声音。我开始后悔不该去宫川区。我真希望要是有可能的话时间
会由于我恳求的威力倒流回去。我立起身来,悄悄走到泥地走廊上去,因害怕有些
头晕,喉咙觉得干得要命。我把手伸向女仆的房门,偷偷朝里瞧了一眼。我看不清
楚。因为天气潮湿,容子早些时曾点燃一个炭盆,现在还有一点点火。在那样的黯
淡光线里,只见到有个小小的白色的东西在蠕动。我见到它差点儿喊出声来,因为
我可以肯定是一只老鼠,它的头在摇晃,看来在咬什么东西。使我感到恐怖的是我
还听到了它嘴里发出来的带着水声的咂嘴声音。老鼠好像是站在什么东西的上面,
我说不出是什么东西。有两卷东西直直伸出来,朝着我的方向,我以为大概是两卷
衣料,给我的印象是老鼠正在它们的中间啮着什么东西。一定是在啃着容子掉在地
上的什么东西。我正想关上门,因为我怕老鼠跑出来跟着我跑到走廊上去,只听见
有个女人的呻吟声。突然,从老鼠咬东西的地方后面,有个人头坚了起来,初桃直
直地望着我。我从门口跳了回去。我原以为是两捆衣料的东西,原来正是初桃的两
条腿。根本不是老鼠在咬东西。那是她的男朋友从袖子里伸出来的一只白手。
   “什么事”?我听见她的男朋友在说:‘有人吗?”
   “没事”,初桃对他耳语说。
   “是有个人。”
   “没有,什么也没有”。她说,“我觉得有点动静,可什么也没有”。
   毫无疑问,初桃是见到我了。但她不想让她男朋友知道。我赶紧回去跪在前厅,
感到身子在摇晃,像是被一辆手推车撞倒了。我几次听到女仆房间里传出来的呻吟
声和响声,后来声音停止了。初桃同她的男朋友最后从房间里出来,这个男人看着
我。
   “这个小姑娘是在前厅的”他说,“我进来的时候,她不在那儿”。
   “噢,别理她。她今晚是个坏孩子,不该她出去,可她走出艺妓馆去了。回头
我来处置她。”
   “所以说还是有人在偷看我们。你为什么不说实话”?
   “功一君”,她说,‘你今晚上心情这么坏”!
   “你见到她一点也不惊奇。你知道她一直在那儿”。
   初桃的男朋友朝前厅大步走去,后来又停下来,凝视着我。我一直低着头,眼
瞧着地,但我觉得自己的脸孔涨得通红。初桃匆匆从我身旁擦过,去帮她男朋友穿
鞋。我听到她用一种我从未听到过的恳求甚至几乎是哀诉的声调对他说:
   “功一君,”她说,“请你安下心来。我不知道你今晚是怎么回事!明天再来……”
   “我不想明天来见你”。
   “我讨厌你老让我等这么久。你说上哪儿去见你我就上哪儿去。即使到河底相
见也行”。
   “我没有什么地方去见你。我老婆看得我太紧”。
   “那就还到这里来吧。我们还有这间佣人的房间——”
   “好吧,要是你喜欢偷偷摸摸,还让人偷看!让我走吧,初桃。我该回家了”。
   “请你不要生气,功一君。我不懂你怎么会这样的!告诉我,你要回来的,明
天不来也行”。
   “我一天也不会回来的”,他说,“我已经早就对你说过了”。
   我听到大门打开再关上。一会儿,初桃来到前厅,看看走廊上没有动静,就转
过身来对着我,擦擦眼泪。
   “那么,小千代”,她说,“你是去看你的丑姐姐了,对不对”?
   “请您饶恕,初桃小姐”,我说。
   “后来你回来偷看我”!她说这句话声音那么大,惊醒了一个女仆支起头来看
着我们。初桃向她吼道:“回去睡你的觉,你这个笨女人”!女仆摇摇头,又躺下
了。
   “初桃小姐,您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说c“我不想给妈妈惹麻烦的”。
   “当然我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这个问题用不着讨论。你已经惹上麻烦了”!
   “是您让我去给您送三弦的”。
   “那是一个多钟头以前的事。你去找你姐姐了,你们两个计划好了要逃跑。你
以为我是笨蛋吗?后来你回来了偷看我”!
   “请您饶了我吧,”我说,“我不知道您在那儿!我以为是——”
   我想对她说,我以为见到了一只老鼠。我没想到她对这事倒挺和气。
   她斜眼看了我一会上楼回她的房间去了。她回来的时候,手掌里握着什么东西。
   “你想同你姐姐一块儿逃跑,对不对”?她说“我看这是个好主意。你越早离
开这所艺妓馆,对我越好。有人认为我没良心,其实不是这样的。想想你同那头肥
母牛跑出去想在这个世上找一个谋生地方,挺感动人的!你离开这里越早,对我越
好。站起来”。
   我站了起来,尽管担心她会对我做什么事。她要把手掌里握着的东西塞进我的
袍子里去;可是她朝前走过来,我却后退了。
   “你看”,她说着,把手掌摊了开来。她原来握着几张钞票——比我见过的钱
还多,尽管我不知道是多少。“我从我屋里拿来给你的。你不必谢我。就拿去吧。
你离开京都就算是报答我了,我也不想再见到你”。
   姑姑告诉过我,千万不要相信初桃,即使她要帮我,也不要相信。我提醒自己
初桃多么恨我,我明白她根本不是在帮我,她是要摆脱我。她把手伸进我的抱子把
钞票塞到腰带下面,我一动不动地站着。我感觉到她像玻璃那样的指甲碰到我的皮
肤。她把我转过身去,重新把腰带扎扎紧,这样钞票就不会掉下来,接着她做了这
件最奇怪的事情。她把我又转过身来,面对着面,用一只手抚摸我的头,带着一种
几乎是慈母般的微笑。我一想到初桃会待我好的想法是这么古怪,就觉得像是一条
毒蛇缠上来把我当作一只猫要吃我。我还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她的手指已经在挠我
的头顶,突然,她狂怒地用牙咬住我的一撮头发,用力往一边甩,我立刻跪到了地
上哭叫起来。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初桃立刻又把我拽了起来,把我拖到楼
上去,一边这么那么地揪我的头发。她狂怒地向我吼着,我也失声喊叫,叫的声音
那么响,准会把人们都吵醒的。
   我们到了楼梯顶,初桃敲妈妈的房门,喊叫着妈妈。妈妈很快开了门,正在扎
着腰带,脸上很生气。
   “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她问。
   “我的珠宝”!初桃说,“这个蠢丫头”!她说了这么一句就开始打我。我只
能缩成一团,躺到地上哭叫,求她住手。妈妈多少制止了她。这时,姑姑也上楼来
了。
   “喔,妈妈,”初桃说,“今天夜里我回到艺妓馆,我原来以为我见到的是小
千代在胡同底里同一个男人在说话。我没想到是怎么回事,因为我知道不会是她。
她是不许走出艺妓馆的。可是我一进了我的屋子,发现我的珠宝盒没摆在原来的地
方了,我赶紧跑下楼,见到小千代把什么东西交给了那个男人。她想逃跑,我抓住
了她”。
   妈妈一言不发,长时间地看着我。
   “男人走开了”,初桃接着讲下去。“我想小千代是想拿珠宝卖钱好自己攒点
钱。她打算从艺妓馆逃跑。妈妈,我想是这么回事……我们待她这么好”!
   “好吧,初桃”,妈妈说,“这就足够了。你同姑姑回你们房去查查少了些什
么东西”。
   只剩下我同妈妈两个人,我还跪在地上,抬头望着她,低声说:“妈妈,这不
是真的……初桃同她的男朋友在女佣房间。她是为什么事生气了,拿我来出气。我
什么也没拿她的”!
   妈妈不说话。我甚至不敢肯定她是否听到了我的话。很快,初桃从她房间里出
来,说她缺了一枚饰针,原是用来装饰饰带正面的。
   “我的琥珀饰针,妈妈”!她一面说一面在哭,像一个出色的演员。“她把我
的琥珀饰针卖给那个可怕的男人了!那是我的饰针!她以为她自己是什么人竟敢偷
我这么一件东西”!
   “搜她身上”,妈妈说。
   我还在六岁左右的时候,我见到一只蜘蛛在屋角落里织网。还不等它织好网,
一只蚊子就飞到蛛网陷在那里了。蜘蛛最初并不去理蚊子,继续织它的网,一直到
织好了网,才爬过来把可怜的蚊子刺死。我坐在地板上望着初桃朝我伸出纤细的手
指,我知道我已陷入她给我织成的网了。我没法解释腰带下的现金是从哪里来的。
她把钞票拽出来,妈妈接过去数了数。
   “你是个蠢家伙,一只琥珀饰针卖了这么点钱”!她对我说。“要你还的钱比
这要多得多。”
   她把钱塞进自己的睡袍,对初桃说:
   “你今晚同一个男朋友住在艺妓馆里?”
   初桃愣住了,不过她毫不迟疑地回答说:“您怎么会想到这上头来的,妈妈?”
   谁都不说话。妈妈对姑姑说:“抓住她的胳膊。”
   姑姑抓住初桃的双臂,把它们朝后扳。妈妈解开初桃的和服直到大腿。我以为
初机会反抗的,但她没有反抗。妈妈撩起她的衬裙,把她的双膝掰开时,初桃冷眼
瞧着我。然后,妈妈的手伸进初桃的大腿根,她的手指头拔出来时是湿的。她把手
指头相互研了研,又拿到鼻子底下闻了闻。这之后,她把手缩回去,抽了初桃一个
耳光,在初桃的面孔上留下了一个湿痕。
One should always be in love. This is the reason one should never mar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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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那天下午,初桃带我去到“祗园登记处”。我原以为是个富丽堂皇的地方,却
不料只是一间榻榻米已经发黑的屋子,就在学校的二楼,屋内充满办公桌、登记册
以及难闻的烟草味。一名书记员透过烟雾瞧瞧我们,点头示意跟他进到后间。一张
堆满文件的办公桌后边,坐着一个我从未见过这么高大的男人。当时我还不知道,
他曾经是一名“相扑”摔跤手。真的,如果他去到前屋,把全身力量扑上去,所有
的办公桌大概都得粉碎。他不是一名出色的相扑手,所以不能像有些著名相扑手那
样保留退休后的地位,但他仍喜欢别人称呼他从事相扑时使用的名字:淡木弓。有
些艺妓开玩笑,就叫他淡木,这成了他的浑名。
   我们一走进去,初桃就媚态百出。这是我头一次见她这副模样。她喊他:“淡
木君!”可是她的声调是这样的:“淡——木——君”,要是她在半路断了气,我
是一点也不会感到惊奇的。
   这种声调就像是在责骂他。他一听到这个声音就立刻放下手中笔,脸颊上两块
大肉立刻耸到了耳根,这就是他微笑的样子。
   “初桃小——小姐”,他说,“你要是再漂亮一点,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说话像是在大声说耳语,因为相扑手常常互撞彼此的喉部,因此毁坏了喉咙。
   淡木弓也许有河马那样的体魄,但是穿着很雅致。他穿一件细条子和服与和服
裤子。他的职务就是要确保祗园地区流淌的全部金钱该怎么流就怎么流,并确保其
中的一滴流入他的口袋。不是说他在偷,只是制度规定如此。由于淡木弓有这么重
要的职务,所以每一位艺妓都要使他快乐方对自己有利,他也因此具有许多时间穿
着和服外出游乐。
   初桃同淡木弓谈了好长一会儿,最后才谈到这次是来为我注册上学的。淡木弓
一直未正眼瞧我,这会儿才扭转他的大脑袋。过了一分钟,他站起身来,拉开纸窗
放进阳光让屋内更亮一点。
   “啊哟,我还以为我的眼睛糊弄了我”,他说,“你该早告诉我,你带来个漂
亮姑娘。她的眼睛……像是镜子的颜色!”
   “镜子?”初桃说:“镜子是没有颜色的,淡木先生”。
   “当然有颜色。那是亮灰色。你看镜子,只看到自己。可是我发现镜子有一种
美丽的颜色”。
   “是吗?这对我无所谓。我曾经见过从河里打捞出一个死人,他的舌头正同她
的眼睛一样的颜色”。
   “可能因为你自己太漂亮了,所以看别人都觉得不漂亮”。淡木弓说。他打开
登记簿,拿起了钢笔。“不管怎么样,先给这个女孩子登记上。嗯……千代,是不
是?告诉我你的全姓名,千代,还有你的出生地”。
   我听到这些话的时候,脑子里映出夏子凝望着淡木弓,充满困惑与恐惧的形象。
夏子一定会在某一天来到这同一个房间;要是我必须登记,肯定她也要登记注册的。
   “我姓饭本”,我说,“我出生在养老町。您也许听到过这个地方,先生,因
为我姐姐是夏子”。
   我以为初桃一定要生我的气的,可奇怪的是她看来几乎还喜欢我提出这个问题。
   “要是她比你年长,她早该登记过了,”淡木弓说。“不过我没有遇到过她。
我看她根本不在祗园”。
   现在,我懂初桃微笑的含意了,她早就知道淡木弓会这么回答的。如果我对她
所说的她已同我姐姐讲过话还抱有几分怀疑,那么现在就毫不怀疑了。京都还有别
的艺妓区,虽然我对内情不甚明了,夏子一定在别的地方,我决心要找到她。
   XXX
   我回到艺妓馆,姑姑就带我去街上的一间澡堂。我去过那里,是年岁大一些的
女佣带我去的,她们通常给我一条小毛巾。一小块肥皂,然后蹲在砖地上洗她们的
澡,我也学她们的样。姑姑比她们待我更好些,还跪在我身旁,替我搓后背。我对
她的毫不在乎感到惊讶,她把她的一对管子形状的奶子甩来甩去,好像它们只不过
是两只瓶子。甚至有几次她还不经意地敲打我的肩头。
   



   姑姑把我带回艺妓馆,头一次让我穿上了丝绸料的和服,亮丽的蓝色,绿草镶
边,袖上和胸前则是鲜黄色的花朵。穿好后,她把我领到楼上初桃的房间。进去之
前,姑姑给了我一个严肃的警告,绝对不能让初桃心烦,更不能让她生气。那时我
不了解为什么要这样,现在我很清楚姑姑为什么要这么担心了。因为,您知道,一
名艺妓早上起床的时候,是同其他妇女一样的。她的脸也许还油腻腻的,呼出来的
气,味道也不好。也许真的她还蓬头散发,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其他各方面也同
所有的妇女一样,不像是一位艺妓。只有当她当镜细心化妆之后,才会成为一名艺
妓。我不是说她只是开始像一名艺妓,而且她还开始按艺妓那样思考事情。
   进了屋,姑姑教我坐在初桃的身后,离她有一臂远,我只能从化妆台的镜中看
见她的脸。她正跪在一个垫子上,穿着一领布袍,露着肩头,手里拿着五六把不同
形状的化妆用的刷子。其中有的宽如扇子,有的像是一根筷子,头上有一撮软毛。
她转过身来,拿这些刷子给我看。
   “这些是我的刷子”。她说“你记得这个吗”?她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拿出一只
贮有白色化妆品的玻璃瓶子,在空中晃晃让我瞧。“这种化妆品决不许你碰”。
   “我从来没有碰过”。我说。
   她闻了闻盖着盖的瓶子,闻了好几次,说:“是的,你没碰过”。然后她把化
妆品放下,又捡起三根小颜料棍,放在掌中让我瞧。
   “这些是用来涂暗色的。你可以看看”。我从她掌中取出一根。大小同婴儿的
手指差不多,既硬又滑,像是石头,所以在我手上没有留下痕迹。一头裹在精美的
银套里,用时可以推出来。
   初桃把颜料棍收回去,又拿出一根细条状的物品,它的一端像是烧焦的木头。
   “这是一块很好的泡桐木,”她说,“画眉毛的。这是一块蜡”。她拿出两个
纸色的半旧盒子,里面装着蜡,拿给我看。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拿这些东西给你看吗?”
   “这样我就知道您拿什么东西化妆了”,我说。
   “老大!不是的!我把这些东西拿给你看,是让你懂得,这里面没有什么神秘
的东西。你真可怜!这说明仅靠化妆品是不能把可怜的千代变作美人的”。
   初桃转过身去重新对着镜子,轻声唱着歌,打开一只盛着浅黄色面霜的瓶子。
我要是告诉你,这是用夜莺的粪制成的,你是不会相信的,但确实如此。在那个时
代,许多艺妓用它来做面霜,因为人们相信这对保护皮肤很有好处,那是极贵的东
西,初桃只在眼圈上和嘴边滴几滴。然后,她又扯下一小块蜡,用手指尖捏软,擦
在脸上,后来又擦在脖子上和胸上。她数次用一块布来擦干净双手,然后用一把化
妆刷子在一碟水中蘸蘸,再去搅和化妆品直到搅成像粉笔那样的白色石膏。她就用
它来涂她的脸和脖子,只留出眼睛以及鼻子、嘴唇。如果你见到过孩子们用纸剪出
几个洞当作面具,那就是初桃现在这个样子。后来,她又蘸湿了几把小刷子,来补
填这几个窟窿。这样子,就像她是一头栽进了一只米粉缸。她的整张脸煞白,像妖
怪。但即使如此,我还是对她又妒忌,又羡慕。因为我知道,一两个小时后,男人
们便会陶醉于这张脸,而我只能依旧在艺妓馆里出汗出力,平平常常。
   这会儿,她蘸湿了一根颜料棒,擦在刷子上,呈现出红色,来抹她的双颊。我
在艺妓馆的头一个月里,已经第二次见到过化过妆的初桃;只要不被认为是无礼,
我就偷偷地看她。我注意到她染颊的颜色是常常不同的,这要看配什么色的和服。
这本来没有什么特别的;但我所不知道的是,直到数年后我才明白初桃为什么比旁
人更爱用红色来衬底。我说不清楚她为什么要这么做,除非要让人想到血。但初桃
不是傻子,她懂得怎样把自己搞得美一些。
   她使用了刷子之后,还没有眉毛同嘴唇。这会儿,她像是戴着一副希奇古怪的
白色面具,这还不够,她还请姑姑替她刷白她的后颈。我一定要告诉你有关日本人
的脖子,假如你还没听说过的话。日本男子对女人脖子的感觉就同西方男子对女人
大腿的感觉一样,这已是一条定律。这就是为什么日本女人穿和服,脖领低到可见
到头几个脊椎的原故。我想这就同巴黎女人穿短裙一样。姑姑在初桃的后颈上涂了
个名叫“三条腿”的图样。这是一个戏剧性的图画,使你感觉到仿佛你是在瞧着白
色围栏有几处逐渐变细的地方裸露着未上妆的皮肤。数年后,我明白了这对男人所
引起的色欲效果;从某种角度来说,也像是女人捂着脸偷偷从指缝中窥视男人。事
实上,艺妓沿着发根留下一圈光皮肤,使她的化妆更显出是人工加上去的,更像演
摊戏时都必须戴上面具。当一个男人坐在艺妓身旁,见到她的化妆就像是戴着面具,
他就更加急不可耐地想往下见到她的真皮肤。
   初桃甩掉刷子上的水,几次从镜中看我有什么反应。最后,对我说: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你永远也不会这么漂亮。嗯,那是一定的”。
   “希望你知道”,姑姑说,“有些人都夸小千代是个挺可爱的姑娘”。
   “有些人就喜欢烂鱼味儿”,初桃说。说完这话,她就要我们离开她的房间,
她要换衣服了。
   姑姑同我来到楼梯口,别府先生正站在一个可以照出全身的大镜子旁边等着,
他的穿着打扮同接我和夏子到京都来的那天一模一样。我到艺妓馆的第一个星期就
知道了别府先生的职业并不是物色女孩子,而是替人穿衣服的,就是说,他每天到
艺妓馆来帮初桃穿上她华丽的和服。初桃那天晚上要穿的那套和服就挂在镜旁的衣
架上。姑姑站在那里轻轻抚拭这身和服,直到初桃来到,她身上穿着赫色的衬袍,
上面有深黄色的树叶图案。下一步的动作,我当时弄不清楚。对于一个不熟悉和服
的人,是弄不懂和服的复杂性的。但如果解释得恰当,就会明白这种穿法有什么意
义。
   一开头你就必须明白,一位家庭主妇和一位艺妓,在穿着上是完全不同的。家
庭主妇的和服,在腰部加了各种各样的衬垫,使和服的腰身绷直,其结果是身子呈
现国柱形,就像庙里的大柱子。而艺妓的和服则几乎不用衬垫,弯腰便不成问题。
家庭主妇同艺妓,首先都是脱去化妆时所穿的袍子,围绕臀部扎一根绸条——我们
叫它“裹布。”接下来穿一件短袖衬衣,系紧在腰部,然后就是衬垫,那是些用绳
子穿起来的等高的小枕头,想系在什么地方就可以随意系扎。至于初桃,因为臀部
小,柳条腰,所以她多年来穿和服的经验则是从不使用衬垫。
   到此为至,女人身上所带的那些东西,都必须藏在和服里边,不让人看到。但
是下一项,那件衬袍,可并不是平常所说的衬衣衬裤。艺妓舞蹈时,或有时甚至是
散步的时候,她也许用左手把和服的下摆提起来。这样就能使人看到膝部以下的衬
袍。你看,所以说,衬袍的质地与花式必须同和服相配。事实上,衬袍的领口就像
男人穿西服套服时露出来的衬衣领子。姑姑在艺妓馆的职务之一就是每天为初桃计
划要穿的衬袍缝上一个绸领,第二天早晨拆下来去洗干净。艺妓学徒用一个红色的
绸领,当然初桃可不是学徒,因此戴白领。
   初桃走出房间,穿戴好我已描述过的衣着——但还只是刚穿好衬袍,有个带子
系紧在腰围。此外,她已穿上了一双白袜,我们称之为布袜,袜底沿边有舒适的贴
边。这时,便准备好由别府先生来帮她穿和服了。你瞧着他干活,你就立刻明白为
什么他的帮助是必不可少的了。和服的长度同穿这套衣服的主人的身高是相等的。
除非是身材极高的女人,否则都把过长的部分褶进一点藏在饰带下面。别府先生把
和服褶起一点,用根绦带系紧在初桃的腰部,但决不能有任何皱折,要是出现了皱
折,他就一定去抚平它。等他做完了,这件和服一定穿得非常的合身。
   别府先生作为一位“穿衣人”最主要的一椿事情就是系饰带。这可不是一件轻
而易举的事。像初桃所用的饰带吧,相当于一个男人身高的两倍,宽度则接近于女
人的肩宽。围裹着的身体部分,上自胸骨,下到肚脐。许多不了解和服的人以为饰
带只是系在后面,起到一根绳子的作用,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需要有五六根带
子和别针把它固定住,并有一定数量的衬垫用来组成结子。别府先生用了数分钟的
时间才系好初桃的饰带。系好后,看不到一个皱折。
   那天我在楼梯顶上看到的这一切当时还很不明白,只见别府先生以飞快的速度
系带子,打折边。而初桃则什么也不动手,只是双臂伸开,凝望着自己在镜中的形
象。我带着痛苦的妒忌心瞧着她。她穿的是一套以棕色与金黄色作底的织锦缎和服。
腰以下,有几头小鹿在深黄的秋色下相互依傍着,背景则是林地上一些金黄色的落
叶图案。饰带是梅红色的,其中织进一些银丝。当时我还不知道,她的全部穿着的
费用可能相当于一名警察或小店主的全年收入。现在看看初桃站在那里,转着身子
看她自己在无支架的长镜中的形象,你会觉得再多的钱也不能造成这么一个光彩夺
人的女人。
   留下来的事就是最后补一点化妆品以及头发上的装饰。姑姑同我跟随初桃回到
她的房间,初桃跪在梳妆台前,拿出一个细巧的漆盒,内中装有涂唇的胭脂。她用
一把小刷子把胭脂抹在唇上。那时的时尚是只涂下唇不涂上唇,使得下唇显得更加
丰满。白色的化妆引起各种奇思遐想,如果一名艺妓把上下嘴唇都涂上胭脂,她的
嘴使人看起来就像是两大片金枪鱼。所以,大多数艺妓都喜欢这种噘嘴的形状,比
较像一朵紫罗兰花。有些艺妓喜欢把嘴唇涂得更圆些。正如我所说的,那个时代的
风尚是只涂下嘴唇的,初桃的化妆正是如此。
   现在,初桃拣起刚才给我看过的泡桐木棍,用火柴把它点燃。烧了几秒钟后,
把它吹灭,用手指尖捏捏使它冷下来,然后对着镜子用这截炭画她的眉毛。画出来
的眉毛是一种可爱的柔和的灰色。下一步,她走向一个小厨,挑出几种发饰,包括
一块玳瑁,一只不平常的珍珠簪。她插上这些发饰之后,往后颈上扑一些香粉,把
这只扁平的木瓶子塞进饰带里面,以便晚些时还用到。她还把一把折扇插在饰带上,
一块手绢塞进右手袖筒里。这之后,她转过身子来对着我。她的脸上仍带着那种似
笑不笑的微笑。此时,甚至连姑姑也惊叹初桃是多么的迷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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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章

   不管我们对初桃有什么样的看法,她是艺妓馆的女皇,因为我们的生活都依赖
她的收入。作为一位女皇,她的生活实在没有乐趣,每天回家很晚,“宫”内已是
一片漆黑,仆人们都已入睡。当她回家来已醉得脱不了袜子的时候,要别人帮她来
脱。要是她觉得饿了,她当然不原意亲自下厨去搞东西吃——例如茶泡成梅于,这
是她很喜欢吃的一种快餐:剩饭加腌酸梅泡在热茶里吃。实际上,我们的艺妓馆同
其他的艺妓馆没有什么不同的地方。等候艺妓回家,向她鞠躬行礼,这件差使总是
落在最年轻的“蚕茧”(年轻的正在接受训练的艺妓学徒的称呼)身上。而从我去
学校上课起,我便是我们这个艺妓馆里最年轻的“茧”。离午夜还很远,南瓜同另
两名年岁大的女佣早已在门厅地板上只有一米宽的铺位上呼呼大睡;而我不得不跪
在那里,挣扎着不要睡着,有时须等到半夜两点钟。奶奶的卧房就在附近,她睡觉
时亮着灯,还留一条门缝。灯光照到我的铺位上,使我想起不久前那一天,我和夏
子被从村子里带出来,我偷偷地朝我家后面房间看一眼,见到妈妈躺在那里睡着了。
我父亲还把鱼网蒙在纸窗上,让屋子里更暗一些。屋子里显得那么黑,我去拉开一
扇窗户的时候,一道阳光射到母亲的被子上,显出她的一只手瘦骨嶙嶙,毫无血色。
看到奶奶房间里射出来的灯光……我想着母亲不知道是否还活着。我们母女俩人是
如此相像,我敢肯定她要是死了我是会有感觉的,但至今还没有任何征兆。
   那天夜晚,秋天天气已渐凉,我正倚靠在一根柱子上,听到大门打开了。初桃
要是发现我睡着了一定会大发脾气的,所以我必须尽力惊醒着。可是,当中门打开
时,我惊讶地见到一个男人,穿着一件传统的松夸夸的工人服装,下摆紧绷在臀部,
一条农家穿的裤子——尽管他一点也不像工人、农民。他的头发抹了油往后梳,是
一种时髦的样式,还有一撮密密蓬蓬的小胡子使他有一种知识分子的气魄。他弯下
身来,双手托起我的脑袋,直视着我的面孔。
   “喔,你挺漂亮”,他低声对我说。“你叫什么”?
   我以为他是个工人,但不知道为什么夜深了还到这里来。我有点怕回答他的问
题,但还是告诉了我的名字。他用一根手指,用唾液蘸湿指尖,碰碰我的脸颊——
原来是沾去一根落在脸上的眼睫毛。
   “容子还在吗”?他问。容子是个年轻女人,每天从中午到晚上都坐在女佣屋
里。在那个年代,祗园的艺妓馆与茶馆都由一个私人电话系统互相联结起来,容子
就守着这部电话,接给初桃的约会,有时在半年甚至一年前就预约好,邀请初桃参
加某处的舞会或某家的宴会。通常上午以前,初桃的日程还不会排满,茶馆来的电
话会陆续打来直到夜里,顾客请她只要能挤出时间来,就去他们那里坐坐。那天晚
上的电话铃声不多,我以为容子也像我那样睡着了。这个男人不等我回答,就做出
一个手势,示意我不要声张,他自己顺着泥地走廊到女佣屋子里去了。
   接下来,我听见容子在道歉,她确实睡着了,然后她同交换台的接线员通了话。
她必须同几家茶馆通电话,直到安排好初桃明天的日程;她还接到一个口信,说是
歌舞伎演员尾野思轩来到城里了。当时我还不知道歌舞伎,当然没有尾野思轩这个
人,只是我杜撰的一个名字。
   容子打完电话,给初桃留下口信就回家了。她看来并不担心一个男人留在女佣
屋子,所以我对别人也没有提起这件事。这倒是件好事,因为20分钟后,初桃回来
时,正好在门厅碰上我,对我说:
   “我还没有让你最难受呢。可要是你敢讲有个男人来过这里,也许还在这里过
夜,那可就要你好受了。”
   她站在我前面,一边说着,一边伸手进袖子里去找什么东西,在暗淡的光线里
我见到她的前臂涨红了。她走进女佣的屋子,关上了门。我听到一阵低声的谈话,
然后整个艺妓馆就寂静无声了。偶而地,我想我是听到了一两声呜咽声或哼哼声,
但声音那样的低,我听不清楚。我不想说我知道他们在那里干什么,不过我的确想
到了夏子把浴衣卷起来让杉井家男孩子看的情景。我感到既厌恶又好奇,即使我可
以自由离开这个地方我想我也不会去偷看的。
   



   XXX
   大约每星期一次,初桃同她的男朋友(原来他是附近一家面馆的厨师)在艺妓
馆女佣屋内关门过上一夜。他们也在别的地方别的时间会面。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
容子常留下口信,有时我也听到。所有的女佣都知道这回事,可是没有一个向妈妈、
姑姑或奶奶提起,可见初桃对我们的权威。初桃同男朋友在外面活动当然会有许多
麻烦,把他带回到艺妓馆来麻烦还少些。她同男朋友交往当然没有收入,甚至还牺
牲了她在茶馆或别的宴会上挣钱的机会。此外,想同她保持一个长期关系的有钱男
人要是知道了她有一个面馆厨师的男朋友,也许就会改变主意。
   一天晚上,我正从院里井边喝一口井水要回到屋里去,听见大门推开了,门框
上有谁拍了一掌。
   “初桃小姐”,一个深沉的声音在说话,“你可真要把每个人都吵醒了……”
   我不能理解初桃为什么要把男朋友带回艺妓馆来——也许冒险本身具有刺激。
但她从来没有出过大的声音。我赶紧到门口跪下,初桃来到前厅,手里拿着两个包
袱。接着,另一名艺妓跟着她进了前厅,这人身材这么高大,必须弯腰才能进门。
等她站直了,俯看着我,我发现她的嘴大得不成比例,而且还是长脸长下巴,不会
有人说她漂亮的。
   “这是我们的下人”,初桃说,“她有一个名字来着,可是我们为什么不干脆
叫她‘小笨姐’呢?”
   “好,小笨姐,”另一个艺妓说,”给你的大姐姐和我弄点喝的来,怎么还不
去啊”?刚才听到的低沉声音原来就是她的说话声,根本不是初桃的男朋友。
   初桃通常喝一种特殊的米酒叫做甜酒,很淡很甜。但是甜酒只在冬季酿造,这
时艺妓馆里已经没有了。所以,我只得倒了两杯啤酒。初桃同她的朋友已去到院里,
穿着木展站在泥地走廊上。我看她们已经醉得很厉害了,这个朋友的双脚太大,木
展不合脚,两个人每走一步就要哈哈大笑。你也许还记得屋外有一条地板走廊。初
桃就把两个用亚麻纤维纸包着的包袱放在地板走廊上,当我端去啤酒时,她正在解
开其中一个包袱。
   “我不想喝啤酒,”她说,弯下身子把两杯啤酒都倒到屋子下面的空层去了。
   “我喜欢喝,”她的朋友说,不过已经晚了。“你为什么把我的一杯也倒掉”?
   “喔,安静点,光琳”!初桃说:“你反正不能再喝了。你瞧,你见到这个你
会快乐得要死的”!初桃这时解开了用亚麻纤维纸包的包裹,把一件精致的和服摊
在走廊上,这件和服以粉状的绿点子衬底,一根长满红叶的藤蔓作为主要图型。的
确,这是一件灿烂的薄纱袍,但只能在夏天穿,秋天是不适用的。初桃的朋友光琳
对这件袍子钦羡得了不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被自己的口水给呛住了——这又引
起她们俩个大笑。我想我该走开了。可是初桃说话了:
   “别走开,小笨姐”,随后她又转过身去对她朋友说:“该找点乐子了,光琳
小姐,你猜猜这身和服是谁的”?
   光琳还在咳嗽,等咳嗽停了,她说。“但愿归我”!
   “喔,不是的。这是我们最恨的那个艺妓的。”
   “啊,初桃……你是个天才。不过,你是怎么拿到里子的和服的”?
   “我说的不是里子?我说的是……完美小姐”?
   “谁”?
   “‘我比你好得多’小姐……就是那个人”!
   停了一歇,光琳说,“真美羽!哦,我的老天,这是真美羽的和服。我居然没
有认出来!你怎么把它弄到手的”?
   “几天前,有一次排练,我遗落一些东西在兜町大戏院了。”初桃说,“我回
去寻找,听到去地下室的楼梯上传来哼哼声。我想:‘不可能!这太有趣了’。我
就悄悄爬下去,把灯打开了,你猜我发现地板上像两块米团粘在一起的是什么人”?
   “我不相信!真美羽”?
   “别傻了。真美羽很谨慎,不会做这种事情的。那是她的女佣人,同戏院的管
理人。我知道为了不让我说出去,她可以为我做任何事情,所以后来我去找她说我
要真美羽那件薄纱袍。她听到我要的是这一件,就哭了”。
   “另一件呢”?光琳指着另一个包袱,带子还没解开。
   “这一件是我让那个女孩子用她自己的钱买的,现在归我”。
   “她自己的钱”?光琳问,“什么样的女佣人买得起一身和服”?
   “得啦,如果她不是买来的,我也不想知道是从哪里来的。不管怎么说,小笨
姐替我把它放进储藏室去吧”。
   “初桃小姐,我是不能进储藏室的”,我立刻说。
   “你要想知道你姐姐在什么地方,你就别让我今晚把话说两遍。我为你想好了。
以后你可以问我一个问题,我会回答你的。”
   我不想说我相信她;不过,初桃当然有权让我怎么受罪我就怎么受罪。我没有
选择只有服从。
   她把包好的和服交到我手里,带我走向院内的储藏室,打开室门,打开电灯开
关。我见到物架上尽是床单、枕头,还有几个上锁的箱子和一些折好的被子。初桃
抓住我的胳膊,指指靠着墙壁的一架梯子。
   “和服搁在那里”,她说。
   我爬上去,拉开了一扇滑门。楼上没有楼下那些架子,而是一撂撂红漆盒子,
几乎顶到了天花板上。两排高高码起来的红漆盒子好像两堵墙,中间只有一个狭狭
的过道,尽头有几扇石板框的纱窗,以便通风。楼上也同楼下一样有灯,但更明亮,
我进去后可以认出盒子前边所写的字,如:“图案设计:疏织丝绸薄纱”,“黑色
宴会服(带衬)”等,说实在话,我当时识字不多,只能尽力找出有初桃名字的箱
子来。这只箱子放在顶层,取下来很费事。最终我把这件和服同箱中的几件也用亚
麻纸包着的和服搁在一起,然后把箱子放回原处。出于好奇,我飞快打开另一只箱
子,发现存放着大约十五套和服;另一只抬了抬箱盖看见箱中也是和服。见到储藏
室密密麻麻的堆着那么多衣箱,我立刻懂得奶奶为什么这么怕火。这里的和服的总
价值恐怕相当于养老町同千鹤镇两个村子加起来的总值还要翻一番。后来很长时间
我才知道,最值钱的还储藏在别处。那些和服是当艺妓学徒时穿的,因为初桃已经
不穿它们了,所以存在一个租用的保险箱里,等需要时再去取。
   我回到院子里,初桃已回到她屋里取来一个砚台、一块墨,还有一支毛笔。我
以为她要在和服衬里上写上几个字。她在砚台上滴几滴水,然后坐在过道上磨起墨
来。墨磨好后,用毛笔尖蘸了墨,然后把笔交到我手里,握着我的手驾在和服的上
空,对我说:
   “小千代,练写字吧”。
   这身和服是属于名叫真美羽的艺妓的(当时我还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是件
艺术品。从下摆到腰部是一株美丽的藤蔓,用漆线绞成(像一根电缆)缝上去的,
很像是一棵真正的藤,我可以用手指触摸到,如果我想的话,还可以把它揪下来,
就像从地上拔出一棵草来。藤上的树叶蜷曲着,仿佛进入秋季,叶子正在凋落,变
乾或染上了黄色。
   “我不能这么做,初桃小姐!”我大声说。
   “多可怜,小甜心,”她的朋友对我说,“你要是让初桃把话再说一遍,你就
失去找到你姐姐的机会了”。
   “噢,闭嘴,光琳,千代知道她必须照我的吩咐去做的。小笨姐,在这件衣服
上写点什么。我不管你写什么”。
   毛笔一碰衣服,光琳兴备得发出一声尖叫,惊醒了一个年岁大一点的女仆,探
出身来,头上包着布,睡衣沓拉着。初桃跺跺脚,做出一个往前扑的姿势,像一只
猫,这就足够把女仆吓退到她铺位上去了。光琳对我在绿粉点衬底的和服上涂的几
笔不满意,初桃就来教我在什么地方画些什么记号。这些记号是毫无意义的,初桃
只以她自己的方式来发挥她的艺术天才而已。之后,她把和服折好仍用亚麻纸包起
来,用绳子捆好。她同光琳回到前厅的入口处,穿上上漆的木展。她们打开大门往
街上去的时候,初桃让我跟她们走。
   “初桃小姐,我要是没有批准就离开艺妓馆,妈妈会生气的——”
   “我批准你,”初桃打断我,说,“我们得退还这套和服,对不对?我希望你
不要让我们等着。”
   我没有办法,只有穿上鞋子,跟着她们穿过小巷走上一条贴着白川溪的大街。
那个时代,祗园的那些街巷都是美丽的铺石路。我们在月光下大约走了一个街区,
路过一排枝叶低垂到水面的樱桃树,穿过一座木桥,来到祗园的另一个地区,是我
从来没有到过的。溪水河的两边是石砌的护岸,大部分覆盖着答辞。岸上,鳞次栉
比的茶馆、艺妓馆形成一道墙,背靠着小河。窗上的苇篱把灯光割成一片片小细条,
使我想起那个时代厨子切得很薄的腌萝卜。我听到了一群男人同艺妓的大笑声。一
座茶馆里一定发生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因为笑声一浪高过一浪。后来笑声逐渐消
失,代之以另一个宴会上的三弦弹拔声。那时,我能想象得到,祗园是一个让人快
乐的地方。我不禁想到,夏子也许就在其中的一处宴会,但又想到了登记处的淡木
弓曾对我说过,夏子根本不在祗园。
   不一会儿,初桃同光琳停步来到一个木门前。
   “你上楼去把和服交给那里的女佣人”,初桃对我说。“要是完美小姐自己来
开门,你就交给她。什么话都不要说,交过去就行了。我们在这里等你”。
   她把包裹好的和服交到我手里,光琳去敲门。木阶梯很光滑,我怕得发抖,走
到一半几乎迈不开步。我听见光琳在下面大声说着耳语道:“上去,小姑娘!没有
人会吃掉你的,除非你拿着和服回来——那么我们也许要这么干了。是不是,初桃
小姐”?
   初桃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光琳在暗色中探头探脑,想看清我的动作,而初
桃(身高只及光琳的肩头)只在那里咬着自己的指甲,根本不来瞧我。即使这么害
怕,我仍不禁注意到初桃有多美。她也许像一只蜘蛛那么狠毒,但她啃指甲的样子
比许多艺妓装腔作势的样子可爱得多。光琳与之相反,就像是宝石旁边的一块顽石。
光琳的发譬上插满珠宝,让人看起来很不舒服,她的一身和服也只有她自己才能欣
赏。而初桃穿上和服就像是她自己天生的皮肤。
   到了楼梯顶,我在黑暗中跪下,大声喊:
   “请开门”!
   我等着,没有反应。“大声点”,光琳说,“她们不知道会有人敲门”。
   我再喊:“请开门”!
   “等一等”!我听见一个问声闷气的说话声,很快,大门开开。跪在门里的女
孩子不比夏子大多少,不过瘦小、惆促得像只小鸟。我把亚麻纸包着的和服交给她。
她非常惊慌,从我手中接过去,像是在冒极大的风险。
   “谁在那里,亚沙美”?屋子里传出来一个声音。我见到一副簇新铺盖旁边一
架古色古香的灯架上挂着一只燃烛的纸灯笼。这副铺盖是艺妓真美羽的,从华丽的
绸面的松软被子就可以看出来;还有那种特殊的枕头就同初桃用的一样。这不是真
正的枕头,实际上只是一个木制的支架,衬在脖子下面,因为只有这样,艺妓才能
睡觉时不致弄乱她漂亮的发式。
   女仆没有答话,只是飞快打开亚麻纸包,用手指捏捏这里捏捏那里,拿到光亮
处去瞧。当她见到涂墨的痕迹,她倒吸了一口气,赶紧把嘴捂上。眼泪立刻滚到了
颊上。那个人又问了:
   “亚沙美!是谁来了”?
   “喔,没有人,小姐”!女仆喊道。她用一只袖子赶快擦干眼泪的时候,我觉
得非常对不起她。她回进屋去拉上拉门的时候,我瞥了她的女主人一眼。我立即明
白了为什么初桃称她“完美小姐”。她的脸是鸭蛋形的,就像个洋娃娃,像一件瓷
器那样光滑、纤巧,即使并没有化妆。她正朝门口走来,想看看外面有些什么,女
佣不等她探头就把门关上了。
   XXX
   第二天上午下课后,我回到艺妓馆发现妈妈、奶奶和姑姑在楼下客厅里关起门
来谈话。我估计她们肯定在谈和服的事情;可以肯定,初桃从街上回到艺妓馆的时
候,有个女仆事先告诉了妈妈,妈妈正在前厅拦住了要上楼去的初桃。
   “今天早上我们去看了真美羽同她的女佣人”。妈妈说。
   “喔,妈妈,我知道你要说些什么了。我为这件事真感到难过。千代泼墨之前
我就想制止她,可是已经晚了。她一定以为是我的和服。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一到这
里就这么恨我……想想看,她毁了这身和服就为的是要伤害我”。
   这时,姑姑已经一瘸一拐地进了前厅。她大声说:“马呆马希他”。我很清楚
这句话,它的意思是:“我们正等着你呐”!不过她当时为什么说这句话我可是不
明白。事实上,这句话说得俏皮。因为一位歌舞伎大明星上场的时候,观众就会这
么喊。
   “姑姑,你是想说我同这件事有关”?初桃说,“我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谁都知道,你恨真美羽”,姑姑对着她说,“你嫉恨每一个比你更成功的人”。
   “那么,是不是我该特别喜欢你,姑姑,因为你是一个失败的人”。
   “谁也没有失败”,妈妈说。“现在,你听我说,初桃。你不致于真的以为谁
会相信你编的小故事。我不愿意在艺妓馆见到这种行为,即使是你也不行。我对真
美羽很尊重。我不想再听到这类事情。至于和服,会有人拿出钱来的。我不知道昨
天夜里发生了什么事,谁握笔是用不着争论的。女佣人见到是那个小姑娘于的。该
由小姑娘出钱。”妈妈这么说,烟袋嘴又放进到她口中。
   这会儿,奶奶从客厅出来,唤一个女仆拿一根竹竿来。
   “千代已经背了不少债”,姑姑说,“我不明白为什么还要让她来替初桃出钱”。
   “这件事我们已经谈得不少了”,奶奶说,“这个姑娘得挨顿打,还要赔那件
和服。就这么办。竹竿呢”?
   “我来打她吧,”姑姑说。“我不想让您的关节又疼起来,奶奶。过来,千代”。
   等到女仆拿竹竿来,姑姑把我领到院子里去。她生气那么厉害,鼻孔都张得比
平常大,她的目光攥起来像拳头。我自从来到艺妓馆就处处小心,免得挨打。这时
我突然感到混身发热,脚下的石阶也看不清楚了。可是,姑姑没打我,她把竹竿靠
在储藏室的墙上,然后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平静地对我说:
   “你怎么得罪初桃了?她决心要毁了你。一定有什么原因,我想弄清楚”。
   “我跟您说实话,姑姑,自从我一来,她就这么待我。我不知道怎么得罪了她”。
   “奶奶也许会认为初桃有点笨,可是相信我,她一点也不笨。要是她想把你的
前途毁掉,她是做得出的。尽管你已经让她这么不高兴了,你不能再惹她生气”。
   “我没有做过任何事情,姑姑,我对您说实话”。
   “你决不要相信她,即使她说要帮你,也不要信。她已经让你负了这么多的债,
你还都还不清”。
   “我不懂……”,我说,“什么债”?
   “初桃玩的小把戏让你出许多钱,你一辈子也想不到的。这就是我说的债”。
   “可是……我怎么付得出呢”?
   “在你当上一名艺妓之后,你就要还艺妓馆钱,所有你欠的都要还——你吃饭、
上课、生了病还要请医生。你自己都要还清的。为什么妈妈在她房间里用这么多时
间来记帐?甚至你还欠着艺妓馆买你所化的钱”。
   我来到祗园几个月就想到了,夏子同我从家里被带出来,一定有人经手钱了。
我常想到我偷听到的田中先生同我父亲的谈话,以及“烦躁夫人”所说的夏子和我
都“合适”的话。我带着恐怖怀疑田中先生帮着卖我们是否也从中得了钱,不知道
我们卖了多少钱。不过我从没想到要由我自己来出这笔卖身钱。
   “你成为一名艺妓后,短时间内还不需要你付钱”,她接下去说,“要是你像
我那样不成功,那么你永远也付不清债。你想过这样的生活吗”?
   那时,我根本不考虑该有一个什么样的前途。
   “要是你想在祗园毁掉你的一生,可以有好几种办法。”姑姑说。“你可以逃
跑。你要是这么做,妈妈会认为你是一项坏投资。她可不愿意在一个随时都会跑掉
的人身上化钱。那就是说你不去上课了,而不经过训练你也不会成为艺妓。或者你
有意学习成绩不好,那么教师就不肯帮你学好。或者你长得越来越丑,像我这样。
奶奶把我从我父母那里带出来的时候,我还不是那么难看的,可是后来没有长好,
所以奶奶一直讨厌我。一次她为我做的一件什么事情把我打得这么厉害,我的一条
大腿骨都打断了。所以我也不能再当艺妓了。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来打你,免得奶奶
上手”。
   她带我走到南道上,让我俯着躺下。我不去想她怎么打我,反正我的处境糟透
了。竹竿每打一下,我的身体就往上弹一下,我尽量嚎陶大哭,想象初桃的可爱面
孔正朝下看着我微笑呢。打过之后,姑姑让我一个人在那里哭。不久,我觉得什么
人走来,土地震动起来,我坐了起来,见到初桃正站在我身旁。
   “千代,你不来找我的麻烦,就好了”。
   “您答应过我,让我知道夏子在什么地方的,初桃”,我对她说。
   “我是说过的”!她弯下身来,面孔贴近我。我还以为她要说我还做得不够,
等我做够了她就告诉我。却不料她说的是:
   “你的姐姐在一个名叫辰义的下处”,她对我说,“就在祗园南面的宫川町”。
   她说完了,用脚轻轻地踢了我一下,我躲着她走开了。


[s:302]
One should always be in love. This is the reason one should never mar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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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苦了梦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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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在那个怪地方最初的几天里,我觉得即使是我失去双臂和双腿,也要比失去家
庭和亲人要好些。我毫不怀疑,生活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了。我所想到的,只有困
惑与伤心,我一天一天地都在想,哪天才能重见到夏子。我现在是没有父亲,没有
母亲——甚至连以前穿过的衣服也没有了。然而,过了一两个星期后,使我最吃惊
的是,我发现自己是在开始另一种生活了。我记得一次在厨房里洗碗,忽然觉得六
神无主,我愣在那里,瞧着我的双手,似乎自己也不明白,洗碗的人就是我。
   妈妈对我讲过,如果我干活卖力,举止得当,几个月内就可以开始受训了。我
从“南瓜”那里知道,受训就是去祗园区的一所学校上音乐、舞蹈、茶道的课。所
有打算学成艺妓的女孩子都要在那所学校上课。我相信,等我去了那所学校就一定
会见到夏子的。因此,到了第一周的周末,我决心要像牛马那样顺从,希望妈妈早
点送我上学。
   大多数家庭杂务倒是不复杂的。早上叠被子,打扫屋子,扫走廊,等等。有时
派我去药房为厨子买痔疮药膏;或者去“四条大街”一家商店给姑姑买她最喜欢吃
的炒米花。所幸的是,像打扫厕所那样的脏活是一位老女佣去做的。但是,尽管我
卖尽了力气,也没有达到我所盼望的目的,因为每天的杂务多得做不过来,其中许
多的麻烦事都来自奶奶。
   照顾奶奶并不是由我专管——至少姑姑并没有对我这样吩咐。可是,一旦奶奶
唤我去,我就不能随便应付,因为她在艺妓馆具有最高威望。例如有一天,我正打
算端茶送上楼去给妈妈,就听见奶奶在喊:
   “那个小姑娘哪儿去了,叫她来!”
   我必须放下给妈妈的茶盘,立刻奔到奶奶的屋里,她正在那里吃午饭。
   “你不知道屋里太热吗?”我向她跪下以后,她这么对我说。“你本该进来把
窗户打开。”
   “对不起,奶奶,我不知道您感到热了。”
   “你没见我热了吗?”
   她正在吃饭,有些饭粒沾在她的下嘴唇上。我觉得她不是太热,而是太可怜。
不过我还是立刻走到窗前去把窗子打开。正在这会儿,一只苍蝇飞了进来,围着奶
奶的饭菜打转。
   “你怎么回事?”奶奶说,挥舞筷子赶苍蝇。“别的女佣人开窗从不飞进来苍
蝇。”
   我向她道歉,说我去找个苍蝇拍来。
   “把苍蝇拍进我碗里?喔,不,不行!你就站在这里替我轰苍蝇,等我把饭吃
完。”
   这样,我就得站在那里,侍候奶奶边吃她的饭,边对我讲她的故事,说她在十
四岁那年,在一次拜月会上,歌舞伎著名演员市村左卫门(第十四代)曾经握过她
的手。等到我被允许离开她,妈妈的茶已经凉了。厨子同妈妈都向我发怒了。
   其实是因为奶奶怕孤独。即使是她上厕所的时候,也让姑姑站在厕所外面,拉
着她的一只手,因为是蹲着,怕有闪失。臭味难闻,姑姑把脖子拧过去,几乎要把
脖子拧断。没有派我这样的脏活,可是奶奶在用一把小银勺挖耳朵的时候常把我叫
去给她按摩,这种苦活你很难想象。她头一次解开领口把和服退到肩头时,我直感
到恶心,因为她双肩和脖子的皮肤疙里疙瘩,颜色腊黄,就像一支去了毛的小鸡。
后来我才知道,在她的艺妓生涯里,因为长期使用那种我们称之为“中国粘土”的
白色化妆品,其中含有大量的铅。中国粘土会有毒性的,也许部分原因是奶奶配置
不当。再者,奶奶年轻的时候,常去京都北边的温泉。本来洗温泉浴对人有益,但
含铅的化妆品很难清除,残留部分同水中的某种化学成份结合到一起,就染上一种
颜色,毁了皮肤。染上这种毛病的,不只是奶奶一个人。即使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
你还可以在祗园的大街上见到有搭拉下来黄脖子的老妇人。
   



   XXX
   我来到艺妓馆大约三周后的一天,我去楼上收拾初桃的屋子比平常晚得多。我
怕初桃,她生活极忙碌,我也很少能见到她。她要是发现我一个人呆着,我不知道
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所以我总是在她去上舞蹈课后,早早地上楼去打扫她的屋子。
不幸的是,那天早晨奶奶吩咐我做许多事,所以近午我才上楼。
   初桃的卧室是艺妓馆中最大的一个房间,这个房间要比养老町任何一座房子都
要大。我想不出来为什么这间屋子要那么大,直到有一天一位年纪较大的女佣告诉
我,现在艺妓馆只有初桃一名艺妓,可是过去是有三四名的,她们都住在这个大房
间里。也许初桃是一个人住的,可是屋子里乱得像有四个人住似的。那天我进了她
的房间,除了常有的杂志四处乱扔,梳子遗落在床垫_卜靠近小梳妆台之外,我还
在桌子下边发现有苹果核和一只空威士忌酒瓶。窗子是打开着的,风把她头天夜里
挂和服的木架子吹倒在地——也许是因为她喝醉了上床前把它踢倒了懒得再扶起来。
通常这个时候姑姑已经把和服取走了,她是在艺妓馆里负责管服装的,但出于某种
原因,今天没有这么做。正当我把衣架扶起来的时候,纸门拉开,我转过身来见到
了初桃站在门口。
   “喔,是你”,她说,“我还以为是小老鼠或者别的什么东西的声音呢。你在
收拾我的房间!是你在整理我的那些化妆品罐子吗?你为什么老要动这些东西?”
   “对不起,小姐,”我说,“我只是擦擦灰尘。”
   “要是你碰了这些瓶子,”她说,“就会有你的气味了。那些男人就会说:
‘初桃,你怎么会有渔村小丫头的臭味呀!’我想你会懂我的意思的,是不是?不
过你最好对我重说一遍,说明你听懂了。为什么我不让你碰那些化妆品?”
   我几乎鼓不起勇气来说话。但最后我回答了她:“因为会有我的气味。”
   “这就对了!还有,那些男人会说什么?”
   “他们会说,‘喔,初桃小姐,你的气味就像一个来自渔村的小姑娘。”
   “嗯……你这么说话我有点不喜欢。算了吧。我不懂为什么渔村来的女孩子气
味都这么难闻。你那个丑姐姐那天还来这儿找你,她身上的臭味同你一样。”
   我本来是眼睛望着地下的,听到这里,我抬起头来,直直地望着她,想弄清楚
是不是真有那么回事。
   “你这么吃惊!”她对我说。“是不是我提到了你姐姐来过这里?她要我转给
你一个口信,告诉你她住在什么地方。也许她想让你去找她,这样你们俩个就可以
一块儿逃跑了。”
   “初桃……”
   ‘你想要我告诉你,她住在什么地方吗?那么,你们就等着吧。等我想好了,
我再告诉你。现在,给我出去!”
   我不敢不顺从她,但离屋前我停下脚步,心想也许能说服她。
   “初桃小姐,我知道您不喜欢我,”我说,“如果您心肠好,把我想知道的告
诉我,我答应再也不会来麻烦你了。”
   初桃听了这话显得很高兴,带着满脸喜悦之情朝我走来。说老实话,我从来没
见过这么一位光彩四射的女人。大街上的男人一定会把香烟从嘴里取下来,呆呆地
望着她。我想她大概是要对我低声耳语,可是,在她站在我面前微笑一下之后,竟
拔出一只手来给了我一记耳光。
   “我告诉过你走出去,对不对?”她说。
   我呆住了,反应不过来。我一定是跌跌撞撞地走出屋去的,因为下一件事情我
清楚的是,我跌在了过道的地板上,一只手捂着脸。一忽儿,妈妈的房门滑开了。
   “初桃!”妈妈说着,把我扶了起来。“你把小千代怎么啦?”
   “她说想逃跑,妈妈。我想最好由我来替您打她耳光。您的事情太多,顾不过
来。”
   妈妈唤来一个女佣,让她取几片姜来,把我带进她屋里,让我在桌子旁坐下,
接着去接完她的电话。艺妓馆唯一的一部电话挂在她屋里墙上,别的任何人都不允
许使用的。她把听筒放在一个架子上,重新拿起来的时候,她的手把听筒握得这么
紧,我觉得话筒里的液体都快要被挤控出来,滴到榻榻米上了。
   “对不起”,她对着话筒用她刺耳的尖声说,“初桃又在打女佣人耳光了。”
   在艺妓馆的最初几周内,我对妈妈有一种难以说清楚的感情——也许就像一条
鱼对一位正在把自己从鱼钩上摘下来的渔夫的感情。也许是因为我每天只在打扫她
屋子的时候能见到她几分钟。她总在屋里,坐在桌旁,常常从书橱里取出一本帐簿
翻开来看着,一只手拨着象牙珠算盘。也许她的帐本保存得整整齐齐,可在其他方
面比初桃还更乱些。每次她把烟杆往桌上一搁,烟灰和烟草就从烟锅里跳出来,她
也从不收拾。她不让别人碰她的被子,不让别人替她换床单,所以整个屋子里有一
股被褥好久不洗的气味。由于抽烟,纸门纸窗都染上了黄色,使屋子更加幽暗。
   妈妈接着打电话的时候,一个女佣带着几片生姜进屋来,把生姜贴在初桃扇我
耳光的地方。开门关门的声音惊醒了妈妈的小狗,这只小狗名叫“多久”,有一张
凶恶的脸,脾气极坏。它似乎只有三项嗜好:一是吠叫,一是打鼾,一是咬人(要
是谁想拍拍它的话)。女佣走后,多久走过来,躺在我背后。这是它的一种小阴谋,
等我不留意踩上了它,它就立刻来咬我。我开始觉得我像是一只被滑门夹住的老鼠,
置身于妈妈同多久之间。后来,妈妈挂上了电话,坐回到桌旁。她用她的那双黄眼
睛注视着我,最后说:
   “小姑娘,现在听我说。也许你听见初桃在说谎。不过她可以这么做,你不能
这么做。我想知道……她为什么打你?”
   “她要我走开,妈妈,”我说,“我太对不起了。”
   妈妈要我用京都口音重新说一遍,我觉得这种口音对我很难。我努力学着说,
使她觉得满意了,她才接下去说:
   “我想你不懂得你在艺妓馆里要做些什么。我们所有的人只想着一件事情——
我们怎么来帮助初桃成为一名成功的艺妓。甚至奶奶也一样。奶奶也许在你眼里难
以接近,其实她整天都在想怎样去帮助初桃。”
   妈妈这么说,我实在不能理解。老实说,她不可能骗得任何人相信奶奶还会帮
助人。
   “像奶奶这么德高望重的人还那么使劲帮助初桃,想想你该怎么做。”
   “是,妈妈。我会继续努力工作的。”
   “我不想再听到你惹初桃生气了。别的女孩子都让着她,你也该这么做。”
   “是的,妈妈……不过,我想再问一句行吗?我一直在想着是不是有人知道我
姐姐的下落,我想送一张条子给她。”
   妈妈有一张特别的嘴,对她这张脸来说,嘴显得太大了,并且常常张着的;这
时她来了一个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动作,她把上下两排牙挤到一起,似乎要我好好
瞧瞧她的牙。这就是她微笑的方式——尽管最初我还不明白,直到我懂得她咳嗽声
就算是她的笑声。
   “我干什么要告诉你这件事?”她说。
   这之后,她又干咳了几声算是发笑,便挥手示意我退出房间。
   我出了房间,姑姑正在楼上厅里等着我去干家务活。她给我一只木桶,打发我
上一个扶梯,钻到屋顶上去。屋顶一个木架上,置放着一个接雨水的水箱。雨水用
来冲刷二楼靠近妈妈卧室的马桶,因为那时候还没有抽水马桶,即使厨房里也没有
自来水。天气干燥的时候,马桶就发臭了。我的任务就是提水去注满水箱,这样,
姑姑才能冲刷马桶。
   白天太阳把屋顶上的瓦晒得正烫,我提桶倒水的时候禁不住想到从前在海边村
子里的小池塘游泳的情景。只在几个星期以前,我还在那个小池塘里游过泳,现在
离我已经很远。姑姑还让我下来以前,把屋顶瓦缝间的杂草拔去。我眺望着沉浸在
雾濛濛的暑热中的城市,四周的小山像是监狱的高墙。什么地方一座房屋的顶下,
我姐姐大概也在像我一样干着沉重的家务活。我正这么在想念她,不留神碰撞了水
箱,箱里的水溅了出来,淌到了街上。
   XXX
   来到艺妓馆大约一个月,妈妈对我说,可以开始受训了。明天一早,我该同南
瓜一起去见老师。此后,初桃将把我带到一个我从未听说过的名叫“登记处”的地
方。傍晚时分,我将观察初桃怎样化妆美容,怎样穿好和服。这是艺妓馆的一个传
统,开始受训的女孩子首先要用这种方式来拜见最有名气的艺妓。
   南瓜一听说明早要陪我去学校,她显得非常紧张不安。
   “明天你一定要一醒来就起床,”她对我说,“要是迟到了,我们就会被扔进
阴沟里去的……”
   我见南瓜每天早晨都起得很早,似乎眼睛还未睁开;走的时候又总是眼泪汪汪
的。事实上,她穿着木鞋从厨房窗户底下“得得地”走进去的时候,我常常觉得听
到了她的哭声。她上课成绩不佳——事实上,可以说很不好。她来到艺妓馆比我早
六个月,但只在我来到前的一个星期才去上课,中午回来的时候,她总是直接回到
女佣住的房间去,不让别人看到她沮丧的情绪。
   次日早晨,我比平常醒得更早,头一次穿上了蓝白两色的学生服。其实只不过
是未绗线的棉布服,上面点缀着一些稚气的方形图案,使我想起小旅店里上浴池去
洗澡的客人所穿的浴袍。不过我一生中还从未穿过这么气派的衣服。
   南瓜带着忧虑的神色在门口等我。我正在穿鞋,奶奶就叫我进她的屋。
   “别去!”南瓜低声说,她的脸一下了嗒拉下来像是蜡熔化了。“我们又要迟
到了。我们走,就装着没听见。”
   我本想照南瓜说的去做,可是奶奶已经走到屋门口,隔着门厅朝我怒目而视。
其实,只耽误了十或十五分钟,可是南瓜已经是眼泪盈眶了。最后我们出了门,南
瓜走得飞快,我几乎跟不上她。
   “那个老太太真酷!”她说,“你给她按摩脖子以后,一定要双手伸进盐碗里
去洗一洗。”
   “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母亲告诉我的。‘魔鬼是靠触摸散布到全世界去的。’我知道这是真的。
因为一天早上我母亲在路上同一个过路的魔鬼擦碰了一下,所以她死了。你要是不
把手弄干净,你就会变成皱缩的泡菜,跟奶奶一样。”
   南瓜和我是同龄人,又有同样的处境,只要有机会,我们一定会常谈心的。可
是,家务话那么多,我们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并且南瓜吃饭还比我早,因为
她来艺妓馆比我早。我只知道她比我早来六个月,但不知她的经历,因此我问她:
   “南瓜,你是京都人吗?听你的口音像是京都人。”
   “我出生在札幌。可是我五岁,妈妈就死了,我爸爸送我来这里投奔一个叔叔。
去年,我叔叔失业了,我就来到这里。”
   “你为什么不跑回札幌去呢?”
   “我爸爸受了诅咒,去年死了。我不能逃走。我没有地方可去。”
   “我要是找到了我姐姐,”我说,“你可以来同我们一起,我们一块逃跑。”
   考虑到南瓜上课这么费劲,我原以为她对我的提议会很高兴的。可是她一句话
都不说。这时我们已来到“四条大街”,两个人默默地穿过这条大街。那天;别府
先生把我同夏子从火车站接下来,就走过这条热闹的大街。这会儿,还是清晨,我
只见到不远处有一辆街车,还有一些骑自行车的人。我们穿到马路对过,进入一条
窄路,南瓜停住了。
   “我的叔叔人很好,”她说,“他把我送走以前,对我说:‘有些姑娘聪明,
有些姑娘笨。你是个好孩子,不过你笨。你不必自作主张。我把你送到一个地方去,
你只消照人吩咐的去做就行了。人家说什么,你就做什么。这样你就会受照顾。’
所以,小千代,你要是想走,你自己走吧。我就在这个地方过生活了。我拼命干活,
她们才不会打发我走。不过我情愿去跳崖,也不想当初桃那样的艺妓。”
   南瓜说到这里,顿住了。她朝我身后什么地方瞧着。“喔,老天,小千代,”
她说,“是不是让你饿着了?”
   我转过去,正好瞧见另一家艺妓馆的门口,门里边一个台上有一个小小的神道
佛龛,面前供着一块糯米糕。我想大概这就是南瓜见到的东西了,不过她的目光是
看着地上的。一条石径,旁边有些蕨草和苔藓,通向一道小门,但我未见到有什么
东西。我把目光转到那里,大门口,就在街道的边上,搁着一根木制的烤肉叉,上
面还剩一块炭烤的鱿鱼。小贩在夜间推着小车卖烤鱼。作料的香味引起我苦恼,因
为像我这样的女佣,吃饭大都是咸菜白米饭,一天只有一顿汤,一个月吃上两次威
鱼。即使这样,地上这块鱿鱼也引不起我口馋,两只苍蝇在绕圈飞,就像它们通常
在公园里散步。
   南瓜这个女孩子,只要有条件,就会很快发胖。我曾经几次听到她肚里咕咕作
响,声音大得像一扇大门在轰隆隆地打开。我想她不至于去吃那块鱿鱼,可是我见
她四下张望,看看有没有
   “南瓜”,我说,“你要是饿了,老天爷可怜见,你还是去拿那块糯米糕吧。
鱿鱼已经叫苍蝇给盯上了。”
   “我比苍蝇更需要,”她说,“再说,糯米糕是上供的,吃了有罪过。”
   她说了就弯下腰去拾烤肉叉。
   我确实生活在这样一种地方,只要是能动的东西,孩子们都会吃的。我应当承
认,我在四五岁的时候吃过一次蟋蟀,不过那次是受人戏弄。不过见到南瓜站在那
里,拿着叉子上的一块鱿鱼,上面还沾着地上的砂粒,苍蝇围着它飞……她把苍蝇
吹开,苍蝇仍不肯远去。
   “南瓜,你不能吃”,我说,“你这不就是拿舌头去舔铺路石吗?”
   “铺路石有什么不好?”她说。接下来——要不是亲眼所见,连我自己也不会
相信——南瓜跪了下去,伸出舌头,贴着路面长长地扫了一下。我震惊得嘴巴大张。
南瓜又站起身来,似乎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她用手掌抹了抹舌头,吐了几次口水,
然后咬住就鱼片,把它从烤肉叉上扯了下来。
   这片鱿鱼一定很老,南瓜从小坡一直嚼到学校大门口。我进学校的时候,胃口
一紧,因为见到这么大的花园真使人吃惊。四季常青的灌木和枝桠曲折的松树围绕
着一个养满鲤鱼的装饰性小池塘。小池塘的瓶颈部分置一块石板。两位身着和服的
老妇人站在石板上,撑着涂漆的伞遮挡早晨的太阳。至于院内的建筑,一开始我还
不明白是做什么用的,后来才知道只有其中很小的一部分归学校使用。那座巨大的
建筑物实际上正是兜町莲杖剧院——祗园的艺妓每年春季都在这里演出“古都之舞”。
   南瓜急匆匆地向一座长形的木屋走去,我以为是仆人的住房,却原来就是学校。
我一踏进屋门,就闻到烤茶叶的气味,至今我闻到这种味道就会肠胃发紧,似乎我
又要去受训了。我脱去鞋子,把它们就近放进一个小壁橱,可是南瓜制上了我;那
个壁橱怎样使用,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南瓜是女孩子当中最年轻的,必须爬上一
个梯子把鞋放在最高层。因为我是头一天才到,比南瓜更差,所以鞋子要放在她的
更上一层。
   “在爬上去的时候要非常小心,千万注意不能踩到别人的鞋子”,南瓜对我说,
尽管架上只有几双鞋。“要是你踩上了别人的鞋让人看见了,你就会挨一顿臭骂,
你的耳朵都会起疱”。校舍内部又旧又脏,我觉得像是一座没人住的废房。长长过
厅的尽头,站着六个或八个女孩子。我看她们的时候,感到一阵震动,因为我想其
中的一个也许就是夏子;但当她们转身来看我们时,我完全失望了。她们都梳着同
样的发式——艺妓学徒的发式——她们瞧着我,那种神情仿佛在说,她们知道祗园
的事情,比南瓜和我多得多。
   我们走进过厅中部一间空旷的教室,具有典型的日本风格。一面墙上挂着一块
大木板,木板上一些木极子挂着小木牌,木牌上用毛笔黑墨写着各人的姓名。我认
字、写字很差,我曾在养老町上过半日制的学校,到京都以后,每天下午姑姑教我
一个钟头,至今我还认不全木板上那些姓名。南瓜走到榻榻米上的一个小盒子跟前,
从中检出她自己的名牌,挂在一个空着的木极上。您瞧,这块木板可算是签到簿。
   这之后,我们去到其余几间课室。那天上午,南瓜要上四节课:三弦、舞蹈、
茶道、还有某种类型的唱歌,我们听做长歌。南瓜的功课成绩最差,我们该离开学
校回艺妓馆去吃早饭了,她苦恼得拧她的袍子的腰带。当我们正在穿鞋时,一个和
我们同龄的女孩子发式不整地穿过花园向我们跑来。南瓜见到她,心情
   XXX
   我们喝了一碗汤就跑回学校,南瓜才能赶上她的三弦琴课。如果你从来没见到
过三弦琴,你也许会认为是一种样子很特别的乐器。有些人称它是日本吉它。其实
要比吉它小得多,有一个细细的木把,头上有三个调弦的木极。木把连着一个木盒,
有猫皮绷着,像一面鼓。这种乐器可以拆卸开来,放进一只箱子或袋子,便于携带。
南瓜每次抓起三弦琴来调弦,总要伸出舌头,我不得不遗憾地说,她的听觉实在不
行,调出来的音调忽高忽低,像浪尖上的小船,不知该停在何处。很快,课室里塞
满了女孩子和三弦琴,挤得像糖盒里的巧克力。我眼睛盯着教室的门,希望夏子会
走进来,可是没有她。
   一会儿,教师进了教室。这是一位瘦小的老太太,有一副尖嗓子。她是水木老
师,我们当她的面这么称呼她。可是水木这个姓的发音同老鼠的发音很接近,所以
我们在背后就称她老鼠老师。
   老鼠老师跪在一个垫子上,面对大家,并不想显示一点和气。学生们同时站起
来向她鞠躬问好,她只是望学生一眼,不回一句话。后来,她望了一眼名牌,叫起
头一名学生。
   这名学生似乎自视甚高。她滑步走到前面,向老师一鞠躬,开始弹奏。只弹了
一两分钟,老师就让她停止,对她的弹奏说了许多难听的话,然后把扇子扣地一合,
用扇子朝那个女孩子挥了挥,示意她退下。女孩子又向老师鞠躬,表示感谢,回到
她的座位,老鼠老师又唤了一名学生。
   这样上课一个多钟头,直到叫起了南瓜的名字。我见到南瓜很紧张,事实上,
她一开始弹奏,就处处不对头。最初,老师制止了她,把三弦琴拿过去亲自调弦。
南瓜再次试弹,下面的学生开始面面相觑,因为谁也不知道南瓜弹的是哪个曲子。
老鼠老师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让学生面朝前看,然后用她的扇子为南瓜打拍子。
可是这也无济于事。最后,老鼠老师又给南瓜纠正了拨弦的手法。她几乎扭遍了南
瓜的每一根手指头,想让她明白正当的拨法。可是最终老师只得放弃希望,厌恶地
松开了手,拨子掉到了榻榻米上。南瓜把拨子拣起来,满眼是泪,回到了自己的座
位上。
   在这之后,我才明白为什么南瓜担心成为成绩最差的学生。这时,我们回去吃
早饭时碰到的那个发式不整匆匆跑来的女孩子走到课堂前面,向老师鞠躬。
   “别浪费时间想要来讨好我!”老鼠老师尖声朝她喊道,“你要是今天早晨没
睡懒觉,就能赶上上课时间学点什么了。”
   女孩子向老师道歉,很快就开始弹奏,可是老师不予理睬,只说:‘称天天睡
懒觉。你都不肯像别的同学那样按时到校,还怎么能希望我来教你?回你的座位上
去吧。我不想理你。”
   下课了,南瓜把我领到课堂前边,我们向老鼠老师一鞠躬。
   “请允许我向您介绍千代,老师”,南瓜说:“请您耐心培育她,因为她什么
都不会。”
   南瓜并不是要侮辱我,这只是当时人们常说的客气话。换了我母亲,也会这么
说的。
   老鼠老师不说话,只把我看了又看,然后说:“你是个聪明孩子。我一眼就看
出来了。也许你能帮你姐姐学好功课”。
   当然,姐姐指的是南瓜。
   “每天早上尽早来挂你的名牌”,老师对我说。“教室里要安静。我决不允许
学生在下面说话!你的眼睛要盯住课堂前边。要是你能做到这些,我就尽力教你”。
   说完这话,就打发我们离去。
   课间休息,我仍在过厅寻找夏子,没有找到。我开始担心永远见不到她了。我
是如此沮丧,以至上下一节课时,老师让大家安静后便问我:
   “瞧你!你有什么心事?”
   “喔,不,夫人。我只是不小心咬了嘴唇,”我说。为了证实这点(女孩子们
都在围着我盯着我看),我使劲咬了一下嘴唇,让它流出了血,还舔了舔。
   南瓜上别的课不像三弦课那么糟,这使我较为轻松。例如舞蹈课,学生们都能
步调一致地习舞,没有什么人动作不一。南瓜决不是一个蹩脚的舞蹈者,她的动作
中甚至还有几分优美。下一课是唱歌,这对她比较难,因为她的听觉不灵,不过好
在都是合唱,南瓜只消张张口低声哼哼,就可以掩盖她的错误了。
   每一堂课下课时,她都把我引见给教师。有一位老师问我:“你是不是同南瓜
住在同一个艺妓馆?”
   “是的,夫人”,我说,“仁田艺妓馆。”仁田是奶奶和妈妈的姓,也是姑姑
的姓。
   “那就是说,你们同初桃住在一起吵。”
   “是的,夫人。目前,初桃是我们艺妓馆唯一的一位艺妓”。
   “我要尽我的力量教会你们唱歌”,她说,“只要你们拿出劲头来”!
   教师说完这话便哈哈大笑,似乎开了一个大玩笑,然后便让我们出去。
One should always be in love. This is the reason one should never mar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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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回到家来,方知母亲比我走的那天病更重了。也许只是我记不清那天的实际情
况了。田中先生的屋子满是烟草味与松树味,而我们的屋子满是母亲生病的气味,
我无法形容出来。夏子中饭后就到村里干活去了,因此杉井夫人来帮我给母亲洗澡。
我们把她带出屋子,她的胸骨骨架比肩架更宽,眼白也是雾濛濛的。我尽量回想从
前她健康强壮的时候同我一起沐浴,热气从我们俩人白白的皮肤上升起,我们就像
是两根烹煮的小萝卜……想起这些才能忍受现在这光景。我觉得没法想象我还用石
头去搓过这个女人的背,她的皮肤比夏子的皮肤更结实、更光滑。可是这个女人有
可能在夏末就会死去。
   当晚,我躺在被褥上,试图从各个角度来描画出整个困扰人的环境,尽量使自
己相信,事情总会好的。一开始,我想到,没有了母亲,我们怎么生活?即使我们
能活下来,田中先生也收养了我们,那么,我们自己这个家还存在吗?最后,我判
断田中先生不但会收养姐姐和我,还会收养我父亲。毕竟不能期望我父亲一个人过
活。那些星期以来,我再也不能一躺下来就睡着,总在思索,设法使自己相信收养
全家会成为事实,这样才能睡着,其结果是一夜睡得很少,明早起来眼睛发乌。
   一天上午,夏日当空,我正从村子里采撷一篮茶叶回家来,听到身后一阵悉索
声。原来是杉井先生(田中先生的助手)从山路跑上来。他赶上了我,好不容易接
上气,边喷着气边握着腰,似乎他是从千鹤镇一路跑来的。他像一条鲷鱼那样发红、
发亮,虽然天气还不到最热的时候。他说:
   “田中先生要你同你姐姐……下村子去……越快越好。”
   我本来就觉得有点怪,我父亲清早没有出去打渔。现在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日子就在今天。
   “我父亲呢?”我问,“田中先生有没有提到他?”
   “你甭管啦,小千代,”他对我说,“去把你姐姐找来”。
   我不喜欢这样,不过我还是跑回家,发现父亲坐在桌旁,用一根手指的指甲在
抠挖桌板缝里的污垢。夏子正把一些炭条扔进炉里。好像两个人都正在等待有什么
可怕的事要发生。
   我说:“父亲,田中先生要夏子同我到村里去。”
   夏子把围裙解下来,挂在一个木撅上,就走出门去了。父亲什么话也没说,只
眨了几下眼睛,凝望着夏子刚才站着的地方。然后,他的目光重重地落在了地板上,
点了点头。我听见母亲在后屋从睡梦中喊叫起来。
   我赶上夏子的时候,她都快进村了。几个星期以来,我都在想到这个日子,可
是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我会感到这么吃惊。夏子似乎不理会到这条路同她以前所走的
路是完全不同的。她连手上的炭黑也不洗掉,当她把脸上的头发往后抹时,便在脸
上留下了黑印。我不想她在这种情况下会见田中先生,因此赶上去替她抹干净,正
像母亲常做的那样。夏子把我的手推开。
   在日本沿海水产公司门外,我向田中先生鞠躬,祝他早晨好,本希望他见到我
们会高兴,却不料他特别冷淡。我想这一定是最初的线索,暗示今后不会像我想象
的那么顺当。他领我们走到马拉货车旁,我判断他也许要把我们拉到他家去,他的
妻子和女儿都会在屋子里,他向她们宣布收养我们的决定。
   “杉井先生同我要在前面坐,”他说,“你同志津子小姐最好坐到后面去。”
他说的是“志津子”。我觉得他把姐姐的名字弄错是很无礼的,不过夏子本人并不
在意。她爬进后座坐在空筐的旁边,一只手搁在滑腻的木板上。后来就用这只手去
赶脸上的苍蝇,又在脸颊上留下一道发亮的痕迹。我不能像夏子那样对滑腻的东西
毫不在乎。我不想别的,只想着身上的腥味,我要是能到田中先生家里先把双手洗
干净甚至换一身衣服,我该有多满足啊!
   一路上,夏子和我都没有说话,直到到了山脊,能眺望千鹤时,她忽然叫起来:
   “火车。”
   



   我望过去,见到不远处有一列火车正朝镇上驶去。黑烟顺着风飘,使我想到一
条蛇被扒下皮。我觉得这个想法很有意思,想对夏子说说,可是她不感兴趣。我在
想,田中先生一定会欣赏我的想象的,久仁子也会的。我决定等到了田中家就对他
们俩个人说说。
   后来我突然发现我们根本不是朝田中先生家的方向走的。
   几分钟后,马车停在了镇外火车轨道旁边的一条土路上。那儿站着不少人,包
裹和柳条箱堆在四周。在那儿,人群边上,正是烦躁夫人,旁边有一个穿一套僵硬
和服的瘦长男人。这个男人有一头软软的黑发就像是猫的毛,一只手上提着一个衣
包。他给我的印象是要离开千鹤,尤其是旁边的那些农夫和渔民都带着柳条箱,有
一位驼背老太太还背着一袋甘薯。烦躁夫人同这个男人说了几句话,男人朝我们瞅
了瞅,我立刻发现这人使我害怕。
   田中先生把我们介绍给这个人,此人姓别府。别府先生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走
近来瞧瞧我;看来夏子让他心烦。
   田中先生对他说:“我从养老町把杉井带来了。你要让他来帮忙吗?他了解这
两个姑娘,我可以放他一两天假。”
   “不,不用,”别府先生说,摆摆手。
   我当然没料到会这样。我问我们去什么地方,可是没有人理我,我只好自己来
找答案。我判断一定是烦躁夫人说了我们什么话,田中先生不高兴了,而这个古怪
的瘦长个子别府先生打算带我们到别的地方去给我们更全面地算算命。之后,我们
再到田中先生家里去。
   正当我用这些想法尽量安慰我自己的时候,烦躁夫人装出一个笑脸,把夏子同
我领到土站台以外稍远处,别人都听不到我们说话的地方,她立刻变了脸,说:
   “现在听我说。你们都是调皮的女孩子!”她朝四下看看,确信无人在观望,
便击打我们的头顶。她并没有伤着我,可是我吓哭了。“要是你们做出什么让我难
办的事情,”她接着说,“我要你们付出代价的!别府先生是个厉害的人,你们一
定要听他的话!要是他让你们爬到火车座位下面去,你们就照办。懂吗?”
   从烦躁夫人脸上表情来看,我知道我应当回答她,否则她就会伤害我。可是我
惊呆住了,说不出话来。正在这时候,她已经伸出手来使劲拧我的脖子,我甚至都
辨不清是脖子的哪一部分。我觉得就像是跌进了一个满是怪物的木桶,怪物在我身
上浑身乱咬,我听见自己在啜泣,我所知道的下一件事情是田中先生站到了我身边。
   “这儿是怎么回事?”他说,“要是你们还有什么话对这两个孩子讲,就当我
面讲。不许你们待她们这个样子。”
   ‘当然有许多事情要谈。不过,火车就要来了,”烦躁夫人说。这倒是真的,
我能见到火车正在拐弯,离此地不远了。
   田中先生领我们回到站上,农民和老妇人都已在拎上自己的行李。不久,火车
在我们面前停下。穿着僵硬和服的别府先生插在夏子和我的中间,握着我们的肘,
领我们进了车厢。我所见田中先生在说话,可是我心太乱了、太沮丧了,没有注意
听他说些什么。我听了也不会相信的。也许就是这类话:
   “我们会再见的!”
   或者:
   “等等!”
   甚至或许是:
   “行了,咱们走吧!”
   我从窗口看出去,见到田中先生朝他的马车走去,烦躁夫人用双手到处抚拭她
的和服。
   过了一会儿,我姐姐开口了:“小千代!”
   我双手捂着脸,说实在的,要是能做到的话,我一定会在火车车厢里大发脾气。
姐姐叫我名字的声调已经不需要再作说明了。
   “你知道我们要去哪里吗?”她问我。
   我想她所需要的回答只是一个“是”或“否”。可能目的地是哪里对她无所谓
——只要有人明白会不会有事,当然,我是在乎的。我问瘦长个别府先生,他不理
我。他直瞪瞪地望着夏子,好像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最后,他的脸挤拢来,
做出一副厌恶的神色,说:
   “鱼!臭死了,你们俩!”
   他从有拉链的包里取出一把梳子,开始梳理头发。我敢肯定,他一定伤害了夏
子,不过我看得出,看到窗外田野掠过的情景一定让她更受伤害。一会儿,夏子像
个孩子那样,把嘴唇挂下来,哇地哭了。我见到她的脸在颤抖,比她打我、骂我还
难过。所有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一位暴牙的老农妇过来给夏子一根胡萝卜,问她
去什么地方。
   “京都,”别府先生回答说。
   我听了这句话立刻感到愁死了。我不敢看夏子一眼。即使是千鹤镇我们已经觉
得是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了。至于京都,对我来说,听起来就像是外国,譬如香港,
甚至纽约——我有一次听见三浦医生说到过。我所知道的是,在东京,都把小孩养
大了去喂狗。
   我们在火车上呆了许多钟点,没有吃上一点食物。看见别府先生从他的袋里取
出一个荷叶包,里面装着混有芝麻的饭团,自然吸引了我的注意。可是,他用一双
瘦骨嶙峋的手把饭团捏扁了塞进他那张小嘴,看都不看我一眼,我觉得实在难以忍
受。最后,我们下了火车,到了一个大城市,我把它当作是京都,过了些时,另一
辆火车进站,我们又登上了另一趟火车。这列火车才是去京都的。车上客人比前一
趟车多得多,所以我们只好站着。到京都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我觉得腰酸背痛,
一块石头如果整天有一道瀑布冲刷它,大概也有这样的感觉。
   快到京都火车站了,但我们只看到一点点街景。使我十分惊讶的是,我瞥见许
许多多的屋顶一直延伸到山脚下。我从没想到过,会有这么大的城市。甚至到了今
天,从火车上见到的街景和建筑,还常常使我回想到离家初到京都那天所感到的茫
然与恐惧。
   那时,1930年前后,京都还有不少人力车。这么多人力车在火车站前排成队,
我想象在这么大的城市里,人人都必须坐人力车——其实这想象与事实相距不远。
大约有15或20辆人力车车把朝前停在那里,车夫在附近蹲着,或抽烟或吃着东西,
有些车夫干脆在污秽的街面上屈着身子睡着了。
   别府先生再次握着我们的肘领我们走,仿佛他是从水井回来,把我们当成一对
水桶。也许他认为要是一放松我就会跑掉,其实我不会跑走的。无论他把我们带到
哪里去,我情愿单独一个人被抛进这一大片街道和建筑群中,对我来说,也就像是
沉到了海底。
   我们爬进一辆人力车,别府先生紧紧地挤在我同姐姐中间。他其实比我猜测的
更瘦。车夫抬起车把,我们都往后靠。别府先生吩咐说:“富永町,祗园。”
   车夫什么话也没有说,他把车猛一曳,然后就小步跑起来。过了一两个街区,
我鼓起勇气来问别府先生“能不能请您告诉我们去哪里?”
   他像是不打算回答,不过,过一会儿他说:“去你们的新家。”
   这时,我的双眼充满了泪水。我听见夏子在别府先生的那一边哭泣,别府先生
打了她一下,她就不敢再哭,只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咬紧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不多时,我们转到一条大街上,有整个养老町那么宽,我几乎见不到街道另一
边的行人、自行车、小汽车与货车。我从没见过小汽车。我见过照片,我记得当时
很惊讶,觉得汽车太……“残酷”,似乎它们是在伤害人而不是帮助人。我的全部
感觉是受到了打击。货车隆隆驶过,离我们这么近,我都闻到了汽车轮胎的焦味。
我听到可怕的尖叫声,原来是一辆有轨电车驶进了
   天渐渐黑下来,我感到了害怕,不过在我一生中,再也没有头一次见到城市灯
景使我大为震惊的事情了。除了在田中先生家吃晚饭那次,我从未见过电灯。这儿,
建筑物楼上楼下的窗口都亮着灯,行人道上的人们也站立在发出黄光的街灯下边。
我甚至可以见到大街尽头的景物。我们转到了另一条街上,我头一次见到桥那边的
“南伊豆大戏院”。戏院铺瓦的大屋顶是那么宏伟,我还以为这就是皇宫。
   最终,人力车转进一条两旁都是木屋的小巷。这些木屋看起来都挤到一起,外
表大同小异,再一次使我有可能迷失的恐惧。我看到一些穿和服的妇女在小街上匆
匆忙忙地走着。对我来说,她们穿着华丽,而据我后来才知道,她们大多都是女佣。
   我们在一家门首停车,别府先生示意我下车。他跟在我身后下车。似乎这一天
难受的事情还没完,最坏的事情终于要发生。这就是夏子也想跟着下来时,别府先
生转过身去用他的细长手臂把她推回去。
   “留在那里,”他对她说,“你去别处。”
   我看看夏子,夏子看看我。也许这是第一次我们俩人完全了解彼此的感情。但
这只有一刹那的时间,因为我眼睛里已充满泪水,眼前什么东西都几乎看不见了。
我觉得身子被别府先生朝后拉;我听到女人说话声音,还引起一阵骚动。我几乎要
摔到地上,夏子则突然嘴巴大张,她见到了我身后这座房子门口的什么事情。
   我在一处窄窄的大门口,一边有口老式的水井,一边有少许花木。别府先生已
经把我拖进门去,此刻拉我站稳了。门内台阶上,一位优美的妇女刚刚把双脚套进
上漆的草展,她穿的和服我从来没有见过有这么漂亮的。田中先生的千鹤镇那位龇
牙艺妓的那套和服给了我很深刻的印象,可是这一件是水青色的,上面还有象牙色
的曲线,摹仿水上的波浪。发着光亮的鲑鱼在浪里打滚,水面上凡是柳树枝叶碰到
的地方都有金色的涟漪。我毫不怀疑那是件真丝的绸袍,饰带也是绸的,上面还绣
着浅绿色与黄色的图案。衣服还不算是仅有的特别之处,还有她的脸上有一层厚厚
的白颜色,就像太阳光照到一面白墙上。她的头发梳成耳垂式,像黑漆那样又光又
亮,发髻上装饰着琥珀雕刻的饰物,还有一根簪子,挂着晃来晃去的银饰,人一走
动就会闪闪发光。
   这就是我头一次见到的初桃。当时,她是祗园地区最有名的艺妓之一,虽然当
时我对她们这一行还一无所知。她是个小个子女人,她的发譬的顶尖还不及别府先
生的肩高。她的模样把我惊呆了,以至忘了礼仪——还不是因为我还没有学到多少
礼仪——我只是呆呆地望着她的脸。她朝我微笑,尽管不是很和气的样子。她说话
了:
   “别府先生,你一会儿能不能把垃圾弄出去?我想走我的路了”。
   门口并没有垃圾;她说的是我。别府先生说他以为初桃有足够的地方可以穿过
去。
   “你当然不在乎离她这么近啰”,初桃这么说,“可是我要是见到街这边有脏
东西,我就跑到街那边去”。
   忽然有个老妇人,身材既高,又多疙瘩,像一根竹竿,出现在她身后。
   “我不知道什么人又让你不高兴了,初桃小姐,”老妇人这么说,又示意别府
先生把我拉回街上去,别府先生照办了。然后,她走下台阶,模样怪极了——她的
臀部撅向一边,因此走路非常困难——穿过去走向墙壁上的一个小柜。她从那里取
出我以为是燧石那样的东西,还有一块有硬角的石头就像渔夫们用来磨刀的石头,
然后站在初桃的身后,用燧石敲击,那块石头撞击出一点火花碰在初桃的后背。我
感到莫明其妙。可是你瞧,艺妓是很迷信的,甚至比渔夫还迷信。艺妓在夜幕降临
后从不出门,除非有人在她背上撞出燧火,才算有了运气,不必害怕了。
   在这之后,初桃才走开,步子那么碎,像是慌慌张张地靠和服在那里一点点滑
动。当时我不知道她就是艺妓,因为我觉得比起我几周前在千鹤镇上所见到的人来,
她就像是天上的人物。我判断她一定是一位演戏的演员。我们目送着她飘然而去,
然后,别府先生在门口把我交给老妇人。他回到人力车上,我姐姐还在车上,车夫
拾起了车把。不过我没有见到他的离去,因为我满脸泪水跌跌撞撞地掉进了大门。
   老妇人一定同情于我,让我长时间地躺在那里因我的悲惨遭遇而饮泣,没有人
来碰我。我甚至听见有个女佣从门里出来同她说话,她还对女佣发出嘘声让她安静。
最后,她把我扶起来,从她朴素的灰色和服袖子内取出一块手帕擦干我的眼泪。
   “行啦,行啦,小姑娘。不必这么担心。没有人想糟塌你。”她说话有一种怪
声,同别府先生和初桃的声音一样。同我们村里的人说话很不一样,有一段时间我
听不懂她的话。可是不管怎么样,她说话比我遇到过的所有人,说话都要和气,所
以我决意按她的话去做。她让我叫她姑姑。然后,她低头朝我看,一本正经地用一
种喉音冲着我说:
   “老天爷!多惊人的眼睛!你是个可爱的女孩,是不是?妈妈一定要高兴死了。”
   我立刻想到这位妇人的妈妈一定是很老很老的了,因为从姑姑脑后的发髻看到
她的头发大都已经灰白,只剩下几绺黑发。
   姑姑领着我穿过门径,我发现自己是走在一条泥土走廊上,两边各有一座建筑
物,走廊通向一个后院。有一座建筑物是一个小居所,就像养老町我们家的房子,
——两个房间都是泥土地,原来是女佣的住所。另一座建筑物是一座精巧华丽的小
房子,盖在石基上,石基下面还有一层空隙,也许会有只猫在那里瞌睡。走廊是没
有顶的,因此我觉得就像是站在一个村子里而不是一座房子里,——尤其是我还见
到后院的尽头还有一些小小的木建筑。当时我不知道,后来才晓得那是京都这个地
区典型的住处。院里的建筑给人一种另一群小房子的印象,实际上只是一间厕所和
一座双层的储藏室,楼梯在屋外。整个住所比田中先生乡下的房子小些,只能睡八
个人。也许我去了之后就睡九个人。
   这些小建筑的奇怪用场吸引了我的注意力,然后,我又注意到那座主屋的华丽。
在养老町,木结构都是灰色的而不是棕色的,而且受着带盐的空气的腐蚀。而这儿
的木地板与桁条都因电灯光照射发出光亮。屋门都是糊纸的拉门,有个楼梯很陡。
有一扇门正打开着,我可以见到里面有一座佛龛。这些华丽的房间都是主人一家人
住的,还有初桃,尽管我后来知道她根本不是这家的人。家里人要去后院,不走泥
土地的走廊,这条走廊只供仆人们走的,他们自有一条铺着创光木板的走廊。厕所
也是分开的,上面的家里人用,下面的仆人用。
   这些事情我大都还不清楚,再过一两天我就会知道的。当时我站在走廊上站了
好长一会儿,纳闷这是个什么地方,感到很害怕。姑姑进厨房里去了,正用严历的
语调在同仆人讲话。后来,什么人跑了出来。原来是一个和我同岁数的女孩子,提
着一个很重的水桶,以至把桶里一半的水都晃到了地上。她的身材很瘦小,她的脸
庞倒是鼓鼓的,几乎是滚圆的,我看着像是一个西瓜插在一根棍子上。她强忍着使
劲提水桶,舌头伸出嘴外,就像是瓜蒂长在南瓜上。我很快就知道了,吐舌头是她
的一个习惯。她在搅可惜的汤时吐舌头,盛米饭的时候吐舌头,甚至在系袍结的时
候也吐舌头,她的脸真是那么胖乎乎、圆墩墩地,又有根舌头拖在外面像南瓜蒂,
所以我几天之内就给她起了个绰号“南瓜”,后来谁都这么叫她了,甚至多年后她
在祗园当了艺妓后,一些顾客也这么叫她。
   “南瓜”靠近我身边把水桶放下来,缩回舌头,把一绺头发从耳边撂上去,上
下打量着我,我原以为她要说几句话,可是她只一个劲地看着我,似乎她还打不定
主意是不是要咬我一口。真的,她看来饿了。后来她倾过身来对我耳语道:
   “你是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
   我想最好不说我是从养老町来的,她的发音是那么怪,我敢断定她一定不认识
我们的村名。我只是说,我刚刚到。
   “我还以为我不会见到和我同年龄的姑娘了呢,”她说,“不过,你的眼睛是
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候,姑姑从厨房里出来,她把“南瓜”喝走以后,提起了水桶,还有
一些布片,领我去到庭院里。庭院里长满苔藓,很漂亮,有一条石砌小径通往后面
的储藏室,不过气味难闻,因为一边有一排小厕所。姑姑让我把衣服脱下。我害怕
她也许也要像“烦躁夫人”那样对待我,却原来也只是把水从我肩头泼下来,用破
布擦我的身子。之后,她给了我一件袍子,只是一件深蓝色的有简单图象的粗布袍
子,不过当然这比我从前穿的衣服已经好得多。一位老妇人后来才知道是做饭的,
带着几个年岁大些的女佣,从走廊走过来瞧我。姑姑对她们说,有的是时间,改天
再来看,把她们都打发到各自的工作岗位去了。
   “现在,听我说,小姑娘,”姑姑对我说,这时其他人都已经走开了。“连你
的姓名我都不想知道。上回来的姑娘,妈妈和奶奶都不喜欢她,她只呆了一个月。
我上了岁数了,也不想记那么多名字,等到她们决定收留你再说。”
   “她们要是不要我,怎么办?”我问。
   “对你来说,最好是她们肯收留。”
   “我能不能问问,夫人……,这是个什么地方?”
   “这里是艺妓馆”,她说。“就是艺妓住的地方。要是你很努力,你会长成一
名艺妓。不过你别想过几个星期就成了,你得听我的话,妈妈和奶奶一会儿就要从
楼上下来看你了。最好让她们看了喜欢你。你要做的事就是向她们鞠躬,腰弯得越
低越好,不要用眼睛去看她们。那位更老些的,我们大家都称她奶奶,她可是一辈
子都瞧不上什么人的,所以,不要去管她说些什么。如果她向你提一个问题,看在
老天爷份上,不要去回答她!我来替你回答。你要仔细留意妈妈,她不坏,不过她
担心一件事。”
   我还没有机会去弄清她担心哪件事,已经听到从前厅传过来响声,立刻见到两
位妇人飘然而至。我不敢去看她们。不过从我的眼角所能见到的,让我想到溪水上
飘着的两捆华丽的丝绸。一会儿,她们就飘到了我面前,停了下来,抚平各自的和
服,直到膝部。
   “梅子!”姑姑喊——那是厨子的名字。”给奶奶沏茶。”
   “我不要茶。”我听到一个发怒的声音。
   “啊!奶奶,”有个刺耳的声音在说话,我猜测是妈妈。“您不必喝。姑姑只
想让您舒服一点。”
   “我这一身骨头还有什么舒服。”老妇人咕咕哝哝。我又听到她屏着气在说些
什么,姑姑插进来了:
   “这是新来的女孩子,妈妈”,她说着,向我略挥了挥手,我估计是让我鞠躬。
我双膝并拢,深深一鞠躬,直闻到了从地基底下逸出来的霉味。接着听见妈妈的声
音在说:
   “站起来,走近点。我要看看你。”
   我原想我走近她身边,她一定要说什么来着,可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从饰带
上取下一杆旱烟袋,顶端有个金属的锅,烟杆是一根长长的竹子做的。她把烟袋锅
放到一边,再从袖袋里拿出一个装着拉链的绸袋,从中取出一撮烟丝。她用她小小
的薰成烤甘薯色的手指头把烟丝装进烟锅,把烟管搁进嘴里,从一只小巧的金属盒
里取出一根火柴点燃了它。
   这会儿,她才第一次仔细瞧着我,一边喷吐着烟,老妇人在一旁叹着气。我觉
得我不该直对着妈妈看,不过她的脸让烟云挡着,使我想起地震喷出来的热蒸气。
我是那样的好奇,以至身不由主地抬眼去看。我越看她,越感到着迷。她穿一件黄
色的和服,上面有柳枝,带着可爱的绿叶和黄叶;那是丝质薄纱做成的,纤巧得像
蜘蛛网。她的饰带处处使我惊奇。那也是一条漂亮的薄纱织物,但是颜色较深,黄
褐色和棕色的底子,其中织着金线。我越看着她的衣裳,越不去想我是站在泥土走
廊上,不去想我的姐姐怎么样了,我的父母怎么样了,也不去想我今后会怎么样。
这位妇人的和服的每一个细节都足够使我忘记我自己。这时,我大吃一惊:在这身
华丽和服的领子上边,却是一张同衣服完全不相配的脸,就像我拍着一只小猫的身
子忽然发现是一只哈巴狗的狗头。这是一个丑陋的女人,尽管比姑姑年青得多,可
我决不会预料到有这么丑。原来,妈妈确实是姑姑的妹妹一尽管她们互相之间也以
“妈妈”“姑姑”相称,同艺妓馆里的所有人一样。实际上,她们不是像我同夏子
那样是亲姊妹。她们不是一家人,而是奶奶收养了她们俩。
   我站在那里发懵,脑海中闪过许多想法,最后做了姑姑告诉我最不该做的事情
——我直直地望着妈妈的眼睛。我这么做的时候,她把烟管从嘴里取了出来,这使
她的下颚拉下来像活动天窗。尽管我知道我无论如何也应该眼睛往下看,可是她的
一双眼睛竟这么丑,使我呆住了,因此仍在死死地盯住她的眼睛看。她的眼白不是
白色,而是极难看的黄色,使我立刻想到一只马桶,刚刚有人往里尿过尿,她的眼
睛是雾濛濛的,四周一圈厚厚的眼泡皮,都起着皱纹。
   我把目光降到她的嘴部,那张嘴还在张着。她的脸色乱成一团:眼圈是红色,
像鲜肉;牙床与舌头是灰色。使这张脸更可怕的是,每一颗下牙都是把锚下在牙床
的一个血池上。一定是妈妈多年来节食失败之过,后来我就清楚了。我禁不住感觉
到:我越看她,越觉得她像是一棵开始要落叶的树。整个形象使我如此震惊,以至
我必须后退一步,或者打出一个嗝,或者以某种方式向她暗示我的感觉,可是突然
之间她对我说话了,仍是那种刺耳的声音:
   “你在瞧什么!”
   “非常对不起,夫人。我在瞧您的和服,”我对她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
的东西。”
   这一定是正确的回答——如果有正确回答的话——因为她发出一点像是笑的声
音,尽管听起来像是一声咳嗽。
   “那么,你喜欢这件衣裳,是不是?”她说,接着又是一声笑或是咳嗽,我说
不准是什么。“你知不知道它值多少钱?”
   “我不知道,夫人。
   “准比你想的要多。”
   这时,女佣端来了茶。趁上茶的功夫,我偷偷地看了奶奶一眼。妈妈算是胖乎
乎的,短粗手指头,粗脖子;而奶奶既老又颤。她至少老得像我父亲,不过看起来
好像她生活多年来把自己关闭在一个集中起来的可怜巴巴的状态之中。她的灰白头
发使我联想到一团缠结起来的丝线。我可以通过这团丝线看到她的头皮,她的头皮
也是可怜巴巴的,因为年岁大老,这块头皮是红色的,那块头皮是棕色的。她的皮
肤倒还没有皱起来,只是嘴是皱瘪的,那是天生就这个样子的。
   她开口之前先出了一口长气,然后像是咕咕哝哝地说:“我不是说过不要茶了
吗?”之后,她又叹气又摇头,对着我说:“你多大年纪,小姑娘?”
   “她是猴年生的。”姑姑替我答话。
   “那个笨厨子也是只猴子。”奶奶说。
   “九岁,”妈妈说,“你觉得她怎么样?姑姑?”
   姑姑站到我面前来,把我的头朝后扳一扳,看着我的脸。“她命里水多。”
   “眼睛漂亮”,妈妈说,“您见到了吗?奶奶?”
   “我觉得她傻”,奶奶说,“不管怎么样,我们不需要再有一只猴子了。”
   “噢,您当然是对的。”姑姑说,“也许她就是您说的那样。不过我看她像是
个聪明孩子,可以收养;您看看她的一双耳朵。”
   “命里这么多水”,妈妈说,“也许她会在火还没有着起来以前就闻到火味儿。
那不好吗,奶奶?您就不必再担心我们这座石头房子着火把和服都烧在里面了。”
   后来我才知道,奶奶最怕着火,比一个渴得要死的老头怕啤酒更厉害。
   “不管怎么说,她很漂亮,您觉得怎么样?”妈妈又加了一句。
   “祗园漂亮姑娘有的是”,奶奶说,“我们要的是一个伶俐的女孩子,不是一
个漂亮的女孩子。那个初桃来的时候也很漂亮,看看她有多笨!”
   奶奶说完了,就在姑姑的搀扶下朝小径往回走了。虽然我必须说,见到姑姑那
种笨拙的样子——因为她的臀部一边比另一边高耸出来许多——真难说这两个女人
哪一个走路更困难。不久我就听到前厅的拉门响了起来,开了又关上,于是姑姑又
回来了。
   “你长虱子吗?小姑娘?”妈妈问我。
   “没有。”
   “你得学会说话更有礼貌。姑姑,要好好地把她的头发梳理起来,一定要做好。”
   姑姑唤来一个仆人去拿大剪刀来。
   “好吧,小姑娘”,妈妈对我说,“你现在已经到了京都了。你得学会礼数,
要不就打你。这儿是由奶奶来打的,你一定吃不消的。我给你的劝告就是:工作非
常勤劳,不经允许不能离开艺妓馆。照我们说的去做,别找太多麻烦,再过两三个
月份也许可以开始学艺妓的本领了。我不是把你领来做佣人的。如果成了那个样子,
我就把你扔出去。”
   妈妈抽她的烟,眼睛盯着我。我不敢动弹,直到她发了话。我发现自己正在想
我姐姐这会儿也会不会在这个城市的某个可怕的地方站在另一家另一个凶恶的妇女
面前。我突然想到我可怜的生病的母亲的形象,支一只肘依靠在被子上,眼往四处
瞧,寻找她那两个女儿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不想让“妈妈”见到我在哭,不过在我
想出办法来抑制之前,眼泪一直在注满我的眼眶。随着我的双眼蒙上薄翳,“妈妈”
的黄色和服变得越来越软,直到发出火花。然后,她喷出一口烟,烟又消逝得干干
净净。
One should always be in love. This is the reason one should never mar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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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是引用raystar于2005-09-15 00:36发表的:
梦游酱紫太辛苦鸟,亲还是给锅连接吧
[s:303]  [s:303]  [s:303]  [s:303] 找不到阿找不到阿~~~~
One should always be in love. This is the reason one should never mar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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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继续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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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游酱紫太辛苦鸟,亲还是给锅连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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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我又去搜索了。。。可是现在网上的都是电影的介绍。。。 [s:303]

我又忘记以前去的是哪里的书库。。。 [s:303]

所以~~~接着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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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天上午,为了解除心中的烦恼,我去离家不远的松树林里的池塘游泳。天
气好的时候,林子里很多孩子都去那里游泳夏子有时候也来,穿一件粗布游泳衣,
那是用我父亲一件旧的打渔时穿的衣服改制的。这件游泳衣太老式了,她一弯腰的
时候胸前就鼓成一个口袋,就会有个男孩子喊:“瞧啊!你们见到富士山没有!”
不过她还是照旧穿着它。
   快到中午了,我想回家吃点东西。夏子早已同田中先生助手的儿子杉井走开了。
她就像一只狗那样围着他转。他往什么地方走,总要回过头来给她一个信号让她跟
上来。她也总跟上去。我本不想晚饭前再见到她,可是等我走近屋子,瞥见她在我
前头,在小路边倚靠在一棵大树的树干上。要是你见过世面,你就能立刻明白了,
不过我才是个小姑娘。夏子的粗布游泳衣服褪到了腰部,杉井正在摸弄她的“富士
山”——男孩子们这么叫的。
   自从母亲生病后姐姐就开始发胖。她的乳房同她的篷松头发一样,给人最突出
的印象,杉井对它着了迷。他用一只手轻轻的摇晃她的奶,把奶推到一边,再看着
它们荡回来。我知道我不该偷看,不过前面没有别的路可走,我不知道怎么办。这
时,突然听到有个男人在我身后说:
   “小千代,你蹲在树后边干什么?”
   想想看,我才是个九岁小姑娘,刚从池塘游泳回来;想想看,我身上既没有戏
装又没有任何织物向人掩盖……你很容易猜出我身上穿着什么。
   我转过身去——还蹲在地上,尽可能用双手捂盖我的裸体,——站在那儿的是
田中先生。我难为情死了。
   “那边一定就是你们的醉醺醺房子,”他说,“那儿那个男孩像是杉井。他可
真忙着呐!跟他在一起的女孩子是谁啊?
   “噢,也许是我姐姐夏子,田中先生。我在这里等着他们走开。”
   田中先生双手兜着嘴喊叫了一声,我听见杉井沿着小路跑掉了。我姐姐一定也
跑掉了,因为田中先生告诉我现在可以回家穿衣服了。‘你见到你那个姐姐,”他
对我说,“我要你把这个给她。”
   他递给我一个包在宣纸里的一块东西,样子像是个鱼头。“这是中国草药,”
他对我说,“要是三浦医生说这没用,别听他的。让你姐姐把药掺在茶里,能使你
母亲止痛。这是很贵重的药。千万不能糟蹋掉。”
   “那样的话,我自己来做好了,先生。我姐姐不怎么会煮茶。”
   “三浦医生告诉我,你母亲病了”,他说。“现在你告诉我,你姐姐连煮茶都
不牢靠!你父亲又这么老,你将来怎么办,小千代?就说现在,谁来照管你呢?”
   “这些日子,都是我自己照顾自己的。”
   “我认识一个男人。他现在已经老了。不过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父亲死
了。就在第二年,他母亲也死了,他哥哥跑到大阪去了,丢下他一个人。听起来有
点像你,是不是?”
   田中先生看了我一眼,似乎在暗示我不必害怕表示不同意。
   “啊,那个人的姓名就是田中一郎,”他接着说下去。”是的,就是我,……
虽然我当时的名字是森原一郎。我十二岁那年给森原家收养了。我长大了些,就同
这家的女儿结了婚,有了继承权。现在,我帮着经营这家水产公司。你看,我的结
局挺好。也许你也会遇上这样的事。”
   我瞧了瞧田中先生的灰发,他眉间的绉纹就像是树皮上的凹槽。依我看来,他
是世界上最聪明,最有学问的人。我相信他懂的事情我永远懂不了,他的气派我也
永远学不来,还有他那件蓝色的和服也是我永远不会拥有的好衣服。我坐在他面前,
光着身子,屁股坐在泥地上,面孔很脏,头发乱七八糟,浑身都是池塘里的腥水味。
   “我想不会有人收养我的。”我说。
   “不会有人?你是个聪明孩子,是不是?把你家的房子叫做‘醉醺醺的房子’。
还说你父亲的脑袋像个鸡蛋!”
   



   “就像是一个鸡蛋呀!”
   “这么说法,再聪明不过了。现在,小千代,做事去吧。”他说,‘你要吃饭
了,对不对?也许,你姐姐在做汤,你就可以躺在地上,喝她溅出来的汤好了。”
   XXX
   从那一时刻起,我一直在幻想田中先生会收养我。在这期间,我有时会忘记我
的苦难。我设想,要是有人让我过上舒舒服服的生活,我一定立刻抓住这样的机会。
我心烦的时候,常常回想起母亲生病以前的模样。我四岁的时候,村子里过盆会节,
一年之中的这一天,要把死去亲人的魂接回来。在坟场做了几夜道场之后,在屋门
口点上火,把鬼魂指引回来。盆会节的最后一天,我们聚在神道菩萨庙里,这个小
庙就在一个小山顶上,俯瞰着入海口。小庙一进门有一片空地,那天晚上,树丛间
拉着绳子挂满了许多彩色纸糊的灯笼。母亲和我同村里的人一道跳舞,有人敲鼓,
有人吹笛。后来,我困了,母亲把我搂在膝盖上,在空地边上歇着。忽然,从峭岩
那边刮来了大风,一只灯笼烧起来了。我们眼瞧着火烧断绳子,灯笼掉了下来,风
又把它卷起,朝着我们吹过来,灯笼后面还拖着一条黄色的尾巴,那是升到天空去
的纸灰。这个火球看来已落到地上了,可是母亲和我当时觉得它是朝我们飞来的。
我感觉到母亲放开我,伸出双手去火焰中掐碎它。一时间,我的身上满是火星和火
苗,不过灯笼碎片都被吹进树丛中彻底燃烧掉了,没有一个人——甚至是我母亲—
—受到伤害。
   XXX
   大约一个星期后,我的收养幻想有了足够时间成熟起来。一天下午回到家中,
发现田中先生正同父亲面对面地坐在小桌旁。我知道他们还在谈什么要紧的事情,
因为我跨进门槛他们都没有注意到我。我愣住了,听他们在讲:
   “那么,坂本君,你对我的建议怎么想?”
   “我不知道,先生。”我父亲说。“我没法想象女孩子家住到别处去。”
   “这我懂,不过,她们的生活会好得多,你的生活也会好得多。等明天下午他
们来到村子你就知道了。”
   说到这里,田中先生立起身来要走。我假装我是刚进来的,所以才在门口碰上
了。
   “我跟你父亲谈了你的事,小千代,”他对我说,“我住在山那边的千鹤镇,
比养老町大。我想你会喜欢它的。明天你能同夏子小姐一起去吗?你们会见到我家
的房子,认识我的小女儿。也许你们能过一夜?只一夜。然后我送你们回家。你看
怎么样?”
   我说那可太好了。我尽量装出只听到一个平常建议的样子。可事实上,我脑袋
里就像发生了一次爆炸。我的思绪都碎成了片,几乎拢不起来了。当然,我身上有
一部分很想我母亲死后我能被田中先生收养;另一部分又觉得很害怕。我觉得自己
有想住到别处去的想法太可耻了。田中先生走后,我故意在厨房里忙着,不过我觉
得也有点像夏子了,明明是眼前的东西却看不见。我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最后听
到父亲的打鼾声,我还当是叫唤我呢,我立刻脸红了。我定了定神,朝他那边望去,
只见他手还缠在网上,可是人站在进后屋的门口,我母亲躺在后屋里,太阳照在床
上,一张床单盖着她,床单就像是她的皮肤。
   XXX
   第二天,为了准备到村子里去会见田中先生,我在我家的浴缸里泡了一阵小脚
踝,仔细地搓了搓。这口浴缸原先是什么人扔在村子里的一台旧蒸气机锅炉,顶上
锯掉了,锅身衬着木条。我坐在缸里好长时间,眺望着大海,觉得很了不起,因为
我一生中头一次就要离开我们的小村子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
   夏子同我到了日本沿海水产公司,见到渔夫们正在把收获的鱼卸到码头上来。
我父亲也在其中,用他那副瘦骨嶙峋的双手抓起鱼来往筐里扔。一会儿,他见到了
夏子和我,便用袖子抹了抹脸。他的模样看起来比平常更笨拙些。人们把装满鱼的
筐子码在田中先生的马拉货车的后半部。我爬到车轮上去看。大多数情况下,亮晶
晶的鱼眼睛瞪着,可也有一些只在动动嘴,在我看来,像是在喊叫。我想安慰他们,
对它们说:
   “你们要到千鹤去了,小鱼啊小鱼,什么事都会好起来的。”
   我也不清楚对它们讲出实情对它们有什么好处。
   田中先生终于来到大街,让夏子和我上了马车同他一道坐到了凳上。我坐在中
间,足够触摸到田中先生的和服。这使我感到脸红。夏子直瞪瞪地看着我,什么事
情也没有觉察到,仍旧是平常那副木然的表情。
   一路上我常常回过头去看那些在筐里滑来滑去的鱼。我们翻过山脊的时候,车
轮咯上了一块石头,马车立刻往一边倾斜。一条海鲈鱼从筐里摔出来,掉到地上,
看样子活不成了。瞧见它掉下来,喘着气,我就忍受不了。我含着眼泪转过脸去,
尽量不想让田中先生见到,可倒底还是让他见到了。他拣回了那条鱼,我们重新上
路后,他问我是怎么回事?
   “那条可怜的鱼!”我回答说。
   “你像我的太太。她见到这些鱼的时候,鱼大都已经死了,可是她要是烹螃蟹
或者别的什么活的东西,她就泪眼汪汪地唱歌给它们听。”
   田中先生教我唱一支小歌——其实只是一种祈祷——我猜想是他太太编出来,
唱给螃蟹听的,不过我们把螃蟹换成了鱼:
                   小鲈鱼啊小鲈鱼!
                  快去你的极乐世界!
   然后他又教了我另一支歌,一首我未听到过的摇篮曲。我们对着一条比目鱼唱,
这条鱼躺在后座鱼筐里,鱼头两侧各有一只钮扣大的眼睛,鱼头还在那里摆动。
               睡吧快睡吧,我的好比目!
                 大家都已经睡着——
                 小鸟睡了,小羊睡了,
                 花园、田野都已寂静。
                       今晚的星星
                 谁把它的金色的光亮
                 从窗口照满你的全身!
   我们又在山脊上颠簸了一程,山下的千鹤镇进入了我们的眼界。那天的色调是
黄灰色的,什么东西都像是蒙上了一层灰色。这是我看到的养老町外面世界的第一
眼,我要看仔细。我见到了入海口周围的小丘之间有许多茅草顶的房子,后面就是
金属颜色的大海,被一些白色的碎片分割着。离海远一些的地方,景色比较吸引人,
可是有一条火车轨道从中穿过,像一个疤痕。
   千鹤只是一个既肮脏又气味难闻的小镇。甚至那边的大海也恶臭难闻,似乎海
里的鱼都已经腐烂了。码头脚下,烂菜叶子上下浮动,就像我们的入海口那儿的水
母。渔船都是刮坏了的,有些木板已经断裂,我觉得就像是它们之间打过一场仗。
   夏子和我在码头上坐了好一会儿,田中先生才来领我们进日本沿海水产公司,
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这条走廊弥漫着再强烈不过的鱼内脏味,我们仿佛真的走进
一条大鱼的体腔内来了。走廊尽头,我惊讶地看到一间办公室,对我这个九岁娃娃
来说,已觉得是很可爱的了。进门后,夏子和我光着双脚站在滑兮兮的石板地上。
前面,隔着一步,就是铺着榻榻米的平台。也许这个景象给我印象最深;地面高出
一层,使一切东西看起来更宏伟了。不管怎么说,这是我从未见过的最漂亮的房间,
——尽管我现在想起来觉得很好笑:日本海边一个小镇上一家渔业批发商的办公室
居然会给人以深刻印象。
   平台上的躺椅里坐着一位老妇人,见到我们就起身走到边沿,跪了下来。老妇
人的年岁很大,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我想你不会见过另一个这么烦躁不安的人的。
她要是不在抚平她的和服,那就在抹去眼角的什么东西,或者擦擦鼻子,还一刻不
停地叹着气,似乎总在感到非常遗憾,有那么些烦琐事老做不完。
   田中先生对她说:“这是小千代同她的姐姐夏子。”
   我浅浅地鞠了一躬,“烦躁夫人”点了点头作为回礼。然后她叹了口长气,举
起一只手来摸她脖颈上的一块硬皮斑。我情愿眼睛望着别处,可是她的目光紧盯着
我。
   “那么,你就是夏子小姐了,是不是?”她这么说,可是脸朝着我。
   “我是夏子”,我姐姐说。
   “你是哪年出生的?”
   夏子弄不清烦躁夫人究竟问的是哪一个,所以我就回答说:“她是牛年出生的。”
   老妇人伸出手来,用手指头拍拍我的脑袋。她的方式很特别,几次用手指戳我
的下巴。我明白这是一种抚爱,因为她的脸色很和气。
   “这一个相当漂亮,是不是?这么一双不同寻常的眼睛!看得出她很聪明,看
看她的额头就知道了”。她转过身去看我姐姐,说:“噢,噢,牛年生的,十五岁,
金星,六,白,嗯……走近一点。”
   夏子照吩咐走近一步。烦躁夫人开始端详她的脸,不但用眼睛看,还用指尖摸。
她用了长长时间从不同角度细看夏子的鼻子和耳朵,她捏了几次耳垂,然后咕哝一
声,表示夏子看完了,转身对着我。
   “你是猴年的。我看你的模样就知道是猴年的。你的水有这么多!八,白,土
星。你是一个很吸引人的姑娘。走近点。”
   现在她又把程序重复一追,捏我的耳朵,等等。我心想她就是用这些手指刚挠
过脖子上的硬斑的。不久,她便站了起来,跨到我们所站的石板地上来。她费了一
会工夫才把扭曲的双脚穿进草展,然后转过身子去朝田中先生瞧了一眼,田中先生
似乎立刻领会了,他走出屋子,把门关上。
   烦躁夫人解开并脱去夏子所穿的上衣,摸摸夏子的胸脯,看看腋下,把她转过
身去看她的后背。我惊呆了,几乎不敢去看。我当然在以前见过夏子裸身,可是烦
躁夫人这么着把她的身体捏来捏去,瞧上去比夏子为杉井家的男孩子把浴衣卷上来
更难看。后来,烦躁夫人已看了个够,又唤夏子把裤子褪下来,上上下下地看,又
把夏子转过身来。
   “脱掉裤子”,她说。
   我从没见过夏子这么难为情的,呆了一会儿,她跨前一步,让裤子落在滑兮兮
的石头地上。烦躁夫人接她的双肩,让她坐在平台上。夏子是彻底裸着,我想她也
同我一样,猜不出为什么要让她坐在这里。可是还来不及想这个问题,刹那间,烦
躁夫人就用双手按在夏子的膝头上,朝外掰开。她毫不犹豫地把手伸进夏子两腿之
间去。此刻,我再也不敢往下看了。我想,夏子一定是拒绝来着,因为烦躁夫人喊
了一声,立刻我又听到一记响亮的拍打声,烦躁夫人在拍打夏子的大腿——那是后
来我从留下来的红痕才知道的。一会儿,烦躁夫人完了事,告诉夏子可以穿上衣服
了。夏子在穿衣服的时候,打了一个大喷嚏。她也许还在哭泣,可是我不敢去看她。
   下一步,烦躁夫人直冲着我来了,一会儿,我的裤子也褪到了膝盖上,上衣也
像夏子那样被脱去。我的乳房还未发育,不消老妇人抚弄了,她看看我腋下,也让
我转个身,让我坐在平台上,把我的裤子拉掉。她想干什么,我害怕极了。她想分
开我双腿,我也一定会像夏子那样被打。我喉咙发干,忍住眼泪。她用一根手指伸
进我双腿中间,让我觉得被捏了一下,不由得喊了一声。她告诉我可以穿衣服了,
我感到就像是一道水闸一下子把整条河流都截住那种感觉。不过我害怕夏子和我如
果像小孩子那样哭起来的话,田中先生会不高兴的。
   “两个小姑娘都是健康的”,烦躁夫人对此时已回到屋里的田中先生说,“非
常合适。两个人都是处女。年岁大的这个水太多,可是年岁小的这个也有很多水。
也漂亮些,你说呐?她姐姐同她一比就像个农妇!”
   “我相信她们都能吸引人的,”田中先生说,“我们出去边走边谈怎么样?女
孩子在屋里等一等。”
   田中先生拉上门,我转过脸去见夏子坐在平台边沿上,双眼望着天花板。由于
她面孔的形状,眼泪淌下来就要流到鼻梁上,我见到她这副悲伤的样子禁不住哇哇
大哭。我感到发生的这一切大卑鄙了,我用上衣角给她擦了擦泪。
   “那个可怕的老太太是什么人?”夏子问我。
   “她准是个算命的。也许田中先生想尽可能了解我们……”
   “可是她瞧我们为什么用这么可怕的办法!”
   “夏子姐姐,你还不懂吗?田中先生想收养我们。”我说。
   夏子听到这话,就眨起眼睛来了,像是有一只小虫爬进了她的眼睛。“你在说
些什么?”她说,“田中先生是不会收养我们的。”
   “父亲这么老了……现在母亲又病了。我看田中先生关心我们的将来。再也没
有别人关心咱俩了。”
   夏子站着,很激动。立刻,她把眼睛眯了起来,我猜她在艰难地使自己相信离
开醉醺醺的小屋是不会有任何损失的。渐渐地,她的脸色放松下来,她又坐到了平
台的边上。一会儿,她仔细瞧着屋子里的陈设,好像我们之间根本没有谈过什么事
情。
   XXX
   田中先生的房子在镇边一条小路的尽头。四周一片松树林,味道同我们在海边
的家闻到海洋的味道一样强烈,我一想到大海的味道,宁可换另一种味道。这座房
子比养老町任何一座房子都要大,带着大屋顶,像我们村里的庙。田中先生走到门
口,把鞋脱下,有个女佣走来把他的鞋放到架子上。夏子和我没有鞋子可脱。我正
要进屋,感到什么东西打在我的腰上,一只松果掉在我双脚中间的地板上。我转过
身去,见到一个和我同年龄的小姑娘,梳着很短的短发,跑过去躲在一棵树后面。
她偷偷地瞧我,朝我抿着嘴笑一笑,跑开了,又回头看看我会不会追上去。说来奇
怪,我还从来没有会见另一个小姑娘的经验。当然我认识村里的女孩子,但我们都
是一起长大的,从来没有过“会见”这种事情。久仁子——那就是田中先生的小女
儿的名字——从我见她的最初一刻起,对我就这么好,我想这使我从一个世界转到
另一个世界来更容易些了。
   久仁子的衣服比我好多了,她还穿草展。可是我在农村长大,光着脚就能在林
子里奔跑。我在游戏房子面前赶上她。这游戏房子是用一棵枯树上锯下来的树枝搭
起来的。久仁子用石块、松果叠成几个房间。在一个房间里,她假装给我斟上茶;
在另一个房间里我俩轮流护理她的一个玩具娃娃——名叫太郎的小男孩,其实不过
是一个帆布袋子里塞满了土。据久仁子说,太郎喜欢陌生人,但很怕蚯蚓,正好巧
合,久仁子也怕蚯蚓。我们遇到蚯蚓的时候,久仁子一定要见我用手指把蚯蚓拣走
才行,否则,太郎会大哭起来的。
   我很高兴能像一个姐姐那样保护久仁子。事实上,这些大树和松树香味——甚
至包括田中先生在内——所有这些对我来说,再作什么对比已经没有多大意思了。
田中先生这里的生活同养老町的生活,差别如此巨大,就像你闻到做菜时的全部香
味同只吃一口美食之间的差别。
   天渐渐黑下来,我们在井边把手脚洗干净,然后走进屋子,围着一张方桌坐在
地板上。我见到食物的热气直升到头上高高的房椽子,还有电灯照亮着我们,简直
太迷人了。屋子里亮得吓人,这是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很快,仆人把晚饭端上来
了——烤威海鲈鱼,泡菜,汤,米饭——可是我们正要开始吃饭时,电灯熄灭了。
田中先生哈哈大笑,看来这种事情经常发生。几个仆人赶快点燃挂在三角架上的灯
笼。
   吃饭的时候,谁也不多说话。我本期望田中夫人会显得高兴一些,但她就像是
夏子的老版本,只除了她还不时微笑。饭后,田中夫人同夏子玩一种游戏,田中先
生站起身来,吩咐女佣把他的和服取来。不一会儿,田中先生就走了;又过了不一
会儿,久仁子招手示意我跟她一块出去。她穿上草展,把一双多余的借给我穿。我
问她去什么地方。
   “别作声”她说,“我们去跟着爸爸。他每次出去我都跟。这是件秘密。”
   我们走过小路,转到去千鹤镇的大街,同田中先生隔一段距离。几分钟后,我
们走过一些房屋,久仁子握着我的手臂把我拉到一条小街上去。我们来到两座房子
中间一条石板路的尽头,有一扇纸糊的窗户,里面透出亮光来。久仁子捅开一个小
洞往里看。她在窥探时,我只听见笑声、说话声,还有人在弹拨着三弦琴吟唱。后
来,久仁子让到一边,叫我去看。屋里有一张幕挡住视线看不见半间屋子,但可见
到田中先生同三四个男人坐在垫子上。他旁边一个老头正在说故事讲如何让年轻女
人爬梯子,好朝上从袍子里面看进去,每人都哈哈大笑,只有田中先生不笑,他一
直在凝望着我看不到的另半间屋子。一位穿和服的老妇人给他送来一只玻璃杯,他
举着杯子,老妇人给他斟上啤酒。我觉得田中先生就像大海里的一个岛屿,别人都
爱听那个故事(包括斟啤酒的老妇人在内),唯独他仍凝望着桌子的那一头。我转
过头来,间久仁子这是个什么地方。
   “这是茶馆,”她告诉我,“那儿有艺妓侍候。我爸几乎每天晚上都要来。我
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喜欢。女人倒酒,男人不是在唱歌就是讲故事。最后每个人都
喝醉了。”
   我又回转身去朝洞里望,正好见到一个身影闪过来,一个女人出现在我眼前。
她的头发上颤悠悠地插着一把绿色的柳树花,身上一套粉红色的和服,上面有白花
图案。腰中系一条橙色与黄色的饰带。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衣服。养老町的
女人穿得再好也不过是一件棉袍,或一件亚麻布袍,带一点靛蓝色的图案。这个女
人的衣服很漂亮可是本人并不好看。她的牙暴在嘴唇外面,头是窄窄的,使我纳闷
是不是她小时候脑袋被两块板夹过。你也许会以为我这么形容她太残酷了,不过我
敢打赌,决不会有人说她是美丽的。田中先生的目光总盯在她身上,就像一块布片
被一只钩钩住。别人还在大笑,只要他还在注视着她,而当她跪到他身边给他斟几
滴酒时,她抬起头来看着他,似乎两人相处很融洽。
   久仁子又去窥视了一次,然后我们两人回到她的家,一同坐在松树林边上的浴
缸中。满天星光灿烂。我希望能长时间地坐在这里,回想一天来所见到的东西,以
及我正面对的各种变化……但是久仁子在热水里一泡就困了,仆人们很快来帮我们
爬出浴缸。
   久仁子和我在夏子旁边的被褥上躺下时,夏子已经在呼呼大睡。我们三个人须
挤在一起,手臂缠到一起。一种温暖的快乐的感觉开始在我体内膨胀,我对久仁子
耳语说:“你知不知道我要来同你生活在一起了?”我以为这个消息会使她震惊得
大睁眼睛或者干脆坐起来。可是她连醒都没有醒。她哼了一声,不一会儿她的呼吸
既温暖又有湿气,带着熟睡的咕咕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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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了可以pm我,我再贴~
One should always be in love. This is the reason one should never mar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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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游怎么8帖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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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啊,支持楼主继续贴,连接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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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游都贴出来太辛苦鸟

给个连接吧,有兴趣D银自然会去看
LET LIVE AND D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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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啊要啊

哥哥生前也在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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