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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梦里，卧室的门半掩着，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看见一个男人走到阳台
上，他脱下了衣服，只穿了一条短裤。身材匀称，那是年轻男性的肉体，细
腻，光滑。他点了根烟，望着天。我想上前问他，可是，我想这么做的时候
，我又睡着了。
然后，我真的成了乡长，我大明宫里养两只好似永远在思考问题的猪，和小
太平一起看皮影戏。弘太子累了，就和他一起去种菜。我是一个乡长，养猪
的乡长，一年种两垄麦子，三格稻子，忙不过来就请白蛇娘娘帮帮忙，或者
扎几个稻草人，防止麻雀小贼的空袭。
可是有一天，刮了很大的风，我的稻草人折了腰。这个时候，暴风雨也逞火
打劫，我淋着雨，小太平找不到了，弘太子也找不到了，我疯狂地叫着……
雨越下越大，打在我的脸上，我的心上，我很冷。我被雨淋醒了，睁开眼睛
，阳台上的那个男人不见了，地上摊着一堆衣服。我于是走到阳台上，看见
他在楼下的园子里捉萤火虫，只穿着短裤，身材匀称。
我太奇怪了，夜幕灰灰的井边，捉萤火虫的裸体男人，我就那样地看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他转向我，微笑着说，你要和我一起乘上开往诗经的小船吗
？
我说，好啊，好啊。
于是他便拉着我的手，奋力地跑，我的手被他捏得生疼，我很开心，因为我
能感觉到他的力量。我们跑过枯藤盘织的森林，跑过拥挤骚乱的人群。然后
，我看见那条就要开往诗经的木船在波涛中摇摆。他解开绳子，我们上了船
；他不说话，我沉默。我们只管奋力地朝前开着。我想我或许是后悔了，小
木船在汹涌的波涛中行进得很慢。他终于开口了，他说，我们歌唱吧，唱吧
，唱吧，唱完了就到了。
我于是就开始唱，唱着唱着…突然脑海里一片空白，他是谁？我要和他去哪
里？
2
走走，是我很久很久以前认识的男孩子，那个时候，我们同在村头的小学里
听老师动情地讲百草园里美女蛇的故事。学校不知是什么时候建的，爸爸小
的时候也是在这里打发他美好的儿童时代，那是那种房子正中有很大很大木
柱子的那种。那时候，我们常常在学校后的植物园里摘采自以为是覆盆子的
野果子，甜甜的。一条阴沟，暗暗的，两旁长满我们叫不出名字的野草，那
里就是我们的百草园。走走总是很勇敢地走在最前面。有一回，他诡秘地告
诉我他看见了美女蛇姐姐。我于是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小水沟边，一条
青色的蛇钻进了水草里。我害怕得大声叫了起来，撒腿就跑。走走也跟着跑
了出来，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我觉得安全了，我气喘吁吁地奚落他，你不
是一直想遇见美女蛇姐姐吗？怎么也跟着跑出来了。
他说，我本来是不怕的，我其实是怕你叫啊。
晚上的时候，我们就围在走走家看电视，那是上海金星牌的，据说是名牌。
电视机很小，我们看的是新白娘子传奇，看到激动处，总是会不自觉地站起
来，可是电视机总是和我们作对，一到精彩处就雪花越下越大，这个时候走
走走上前去这里拍拍那里拧拧，然后电视又变得清晰了。
我那个时候特别羡慕走走，觉得他很威风。我想，是不是像白娘子那个样子
就会很招人喜欢，比如，数学老师就不会罚我站了，自然老师也不会让我在
冬天冷冷的天气里把手放在冷冰冰的黑板上，他们就会和我一起玩……
3
植物园如同被主人废弃的庄园静静地搁在学校后面的角落里，可是它却是这
个贫瘠的小学里我们唯一的乐园，就像走走，我贫瘠的生活里快乐的玩伴。
后来，我们搬进了新的楼房，那是别人捐钱建的，在小镇东边的郊区，没有
操场，就像是光秃秃的电线杆立在山脚下。
搬进去的那天，学校敲锣打鼓迎接从县里来的领导。下午的联欢会上，高年
纪的同学还排演了《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当看到残忍的皇后装成老太
婆把有毒的苹果给白雪公主的时候，小云大声地叫喊，不要吃，不要吃，苹
果有毒，苹果有毒…她哭了，而那个面部煞白嘴巴血红的女老师狠狠地瞥了
她一眼，叫她安静还说有领导在前面。
小云哭着问我，我明明已经告诉她了，她为什么还是要吃呢？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走走说，不要哭了，等你上四年纪的时候，《思想品德》课本上就有这个故
事，书上就是这么写的。
4
新学校离旧学校很远，可是每回放学，我们总是不辞辛劳地赶过去，在草地
上笨拙地踢别人捐赠的足球，两块石头两边一摆像电视里放的一样充当球门
，我个头小灵活，所以总是极其炫耀地带着球长驱直入，横冲直撞。等到比
赛结束，才发现衣服上就只剩下两颗扣子，脚上也已经是血迹斑斑的了。
有一天，正到我带着球冲得不亦乐乎时，小云大声喊着说是我犯规了，并极
为得意说是他城里的表哥看了电视告诉她的。我于是就赖皮，没有，没有，
一开始没规定好，不算不算，我才没犯规呢。就这样，比赛在我的狡赖中继
续进行着。
也是在那一天比赛结束的时候，走走指着天上的云说那是小云未来的丈夫，
小云的脸胀红胀红的，突然她莫名其妙而又有多保留地给了我一个栗暴，说
不准我盯着她瞧，然后指着一本杂志封面说，"长大后要嫁给他一样帅的
人".那时候我们就要小学毕业，他们叫我老幺，因为我个子老是长不高。很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个封面上很帅气的男孩子是小虎队里的苏有朋，可她
也一定不会想到，我哪里有盯着她看啊！我看的其实是她手中的苏有朋，她
也一定不会想到，其实我是喜欢男孩子的。
5
那些幸福的时光，我总是把那些印有苏有朋图象的杂志从堆积如山的旧书摊
中释放出来，贴在床头，这让我快乐无比。而且我渐渐发现我喜欢坐在一旁
看走走在球场上大汗淋漓，汗水湿了的头发胡乱下坠，翘挺的鼻梁上的汗珠
发亮。
他说，该你上了。
我回过神，终于轮到我上场了，二话不说，直接冲上去，横冲直撞。终于趁
他们不注意，一个摆射球轻而易举地进了。走走在一旁笑了，你个傻X，你
怎么射自己的门啊。我这才从得意之中缓过神来，难怪，他们不怎么拦我。
有时候实在抢不过，就干脆一脚把球踢得老远，在跑过去把球带回来。而他
们大多都很懒，是不愿意跑那么远和我抢的。这样的镜头经常在我身上上演
，像是放电影一样，片段不停地闪回，直到天色渐渐地暗下去，我们才恋恋
不舍地回去。
6
春天开始的一个黄昏，我们在草坪上遇到了一场冰凉的春雨。我们竟快活地
躲在一棵支繁叶茂的桂花树下避雨，那个时候刚踢完球，汗水湿了头发，我
们挤在桂花树下。
我侧过身问走走，十年以后，想做些什么？
走走理了理了胡乱的头发，露出整齐雪白的牙齿，"我想做一名勇敢的船长
，把船开到台湾去把郑智化接过来，给我们唱歌…" "抬头的一片天是男儿
的一片天，曾经在满天的星光下做梦的少年…"他唱了起来，他的眼睛清澈
，黑白分明。
小云眨巴眨巴眼睛，说，"那太没意思了，直接请过来不就得了。我啊，我
长大了要买下一个小岛，在上面开一个幼儿园，没是的时候就去海边找美人
鱼姐姐游泳，晒太阳…" "你呢？"小云反问道。
那么我呢？我该做什么呢？我站在雨里的桂花树下，望着天空问自己，却一
无所知。
"我们都说了，你呢？"走走逼问。
"当个乡长吧…"我结结巴巴敷衍着。
大概，我所想要的，就是，就是和你们在一起欢欢喜喜的。
7
那个时候我们临近小学毕业，为了考县城里的重点班，大家开始努力学习去
了，我和走走依然每天晚上坐在电视边看《大明宫词》。他妈妈不让，结果
就把电视机搬进了房间，让我们在堂屋里做作业，于是我们就躲在门缝里偷
偷地看，他妈妈实在拗不过，就答应在我们保证做完作业的前提下，让我们
进去看。
他说，小时候的太平好象小云啊。
我说，小时候的太平不就是小太平吗？
我说，武则天一开始是个好人，她受了那么多苦，别人都要害她。后来变成
了坏人，她为什么要杀自己的儿子呢？
他说，她变老了。
他说，弘太子原来是喜欢男人的啊。
我说，那那是爱情吗？
他说，不，不是的，那说明弘太子人很好，一点都不骄傲，对下人很好，他
是个好人，小太平也是个好人。
我说，那小太平为什么不带着太子跑掉呢？
他说，小太平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
他说，小太平长大了，不叫小太平了，该叫她大太平了。
我说，太平长大了，可是她很累了，她的哥哥和她的朋友都不见了。
他说，是不是长大了，以前在一起玩的人就都会消失啊？
我说，小太平变成了老太平了，他现在只想玩皮影戏了。
他说，她肯定是想她爸爸了，她小的时候，她爸爸喜欢带着她玩皮影戏的。
我说，她爸爸也喜欢皮影戏，她一定想她小时候了。
我们在紧张的学习气氛中讨论我们不明白的问题，有时候下课，走走就在走
廊里给大家讲，看到他讲的时候眉头一皱一皱的，眉宇间总是有弘太子帅气
的神情，目光坚定，举止优雅、从容。
8
十年之后，再也找不到那片给我们欢乐的植物园了。听说 ，那棵古老的桂
花树已经别砍了，原来我们的足球场现在是一个养猪场，那一丛丛的我们的
覆盆子也一并消失了。
而学校的新楼房在我们离开的第二年，还是第三年就已经成了危房了，他们
有搬回到原来的屋正中有一个很大很高的木柱子的虽破旧不堪却坚固无比的
教学楼里。
我去看的时候，那个新楼房前的牌子上残破的字也掉得所剩无几了，以前的
"王X希望小学"现在就只剩下"希望"了。图书室里的书架还在，只是书早就
消失不见了，听说一并消失的还有台湾富翁捐赠的他们都没有见过的电脑。
由于房子太破，学校没人了，现在住了几个光棍，孩子们不得不走很远的山
路去镇中心小学了。
9
在遥远的扶桑，有个叫男孩子喜欢玩弹子球的那种游戏机。
他的名字叫村上春树。
他在他的小说里寻觅那台1973的弹子球，可是，在现实中他恐怕是会很失望
。
梦想和过去葬礼终于礼毕，我们最终还是全部叛变，被现实招安。
10
走走终于没能做成他的船长，他在北方一所很著名的大学里学航空航天，从
海上直接转战高空，而郑智化也已经沉寂了好多年了。
11
小云也没能赚那么多钱买上一座岛屿。美人鱼姐姐早就因为王子而幻化成了
美丽的七彩泡沫，她是怎么可能教小云幼儿园里的小朋友学游泳，又怎么和
小云一起晒太阳呢？
可她最终成了我们之中离梦想最近的人，她真的在一所幼儿园里教小朋友唱
歌跳舞，她说她喜欢和那些温柔的小生物在一起，喜欢看着那些明亮的眼睛
里自己无忧无虑的样子，她说那些干净无邪的笑容就像花儿一样，幸福流转
，灿烂无比。
12
而我，在一座古老而又恍惚的城市里念一所默默无闻的大学，每天咬着笔杆
子和摄象机，电脑亲热着。纵使，我是那么地不愿意东奔西走着，并不真诚
地微笑着采访时间当事人，我喜欢的，我不喜欢的。有时候，我甚至在采访
中途，什么都不想说。
更重要的是，我已经不再喜欢苏有朋了。
很多年过去了，小云问的那句"你呢？"依然在我的脑海里纠缠着，那么我呢
？到底想要的是什么呢？其实我只是想为走走造上那么一艘大船，去往台湾
，星星点着灯，我们，还有小云一起光着脚丫，走在沙滩上。
13
可是我们终于是散落在各个角落里了，曾经那么天真地以为世界在不断变化
的同时，我们可以从容得一点不被改变，那些无知的美好，精致的困惑终于
在世俗中落满了尘埃，归顺了现实。
14
05年5月，我终于回去了。旧房子还在，那种旧和残破并没有在厚厚地粉刷
和油漆中被屏蔽掉，已经变成了一个幼儿园了，墙上画着各种各样的小动物
，还有小云喜欢的美人鱼，以及走走喜欢的船。
走出学校的时候，意外地碰见了走走的父亲，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在镇中学教
授着数学。他说，早在04年末的时候，走走就已经飞往新加坡了；而小云也
在新年要到来的时候为了救一个孩子，自己没能避开迎面而来的卡车，她永
远地走了。
15
那一刻，我脑海中涌进很多镜头，我甚至可以看见她眨巴眨巴着眼睛叫我老
幺，说她长大了是要嫁给苏有朋的。那棵桂花树下的大雨里，斜视走走然后
微笑着转向我，说要和美人鱼姐姐比赛游泳的小云走了。
那场冬末春初的冰雨，隔了这么多年，落进我的心里来了。而那棵古老的桂
花树大概是被人连根都挖了，没再长出新苗来。
不知道走走会不会还想着直接飞到台湾把郑智化接过来，而我，还会不会咬
着笔杆子面对着冰冷的机器拼凑那些讴歌赞扬的画面，再或许我仍然在其中
混得一些名烟名酒，或是个大红包来换得一些布匹和粮食。
而我只是知道我是不会给那些所谓的校长钱建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希望小学，
也不会再幻想为某个帅气的男人造上一艘轮船了，因为他们最终总是在我弹
尽粮绝而迷路的时候上了另外一艘船，我理解他们，但率性而为终于被现实
涂上了厚厚的漆。
我以为，眉一皱，头一点，爱便没了时间，剩下的就只是生活。
16
可是我还是和那个男人坐上了这条去往诗经的小船，因为他说，去吧，去吧
，那个时候的人，平和，单纯，高兴就唱就写，不高兴也唱也写……唱吧唱
吧，唱完了，我们就到了。
End
我想是的，或许在那里，我可以和走走，还有小云在那个1993年的草坪上踢
上一场没有规则没有边界没有裁判的足球，然后遍体鳞伤，走走于是就扶着
我回去 ，他的头离我很近很近，而我，就那么近那么近地看着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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